程武阳是近日回的京,取得了边邑大捷,手上又有兵权,作为大晋的大将军正该是春风得意之时,不料甫一回京就碰上天子病危。
他安抚着自家妹妹,“太后娘娘尽管放心,臣不敢有所懈怠。”
程太后这才点了点头,承章殿前的风卷着沙粒吹着她眼酸,少时眼眶已经红润,这才由人搀扶着进了殿。
殿内,容裴已经缠绵病榻多日,面色惨白如雪,昏睡在龙塌之上。各位太医及民间被誉的神医使尽所能,也未能使他好转。
太皇太后拄着拐杖,兀自抹着泪,仿佛老了十岁。
一众太医跪在塌前,为首的目光稍敛,手缓缓从容裴脉搏处撤回,跪扣在地,“陛下的脉越来越浮了……”
闻言,太皇太后再次潸然,拄着拐杖后退两步,宫人连忙上前扶住,由人扶着走到塌前,“可还有回天之术?”
太医恐慌,头埋得更低了,“微臣已竭尽毕生所能,陛下在两年多前曾病倒一次,醒后勤于政务,身子是从未养好啊——”
太皇太后颤着手上前,兀自将孙儿的冰凉的手扣在掌中,任四周之人如何再说也不言语。
程太后是时走进来,听到太医的话也是脚跟无力,急问:“你直说约莫还有多久时日,能否撑到小皇子出生?”
这张美人的身孕来得及时,又不算及时。五个月前,容裴以养身为由将张美人送去行宫,由专人照料,前些日子接回来道已有七个月的身孕。
张美人不是箫皇后,无家室支持,待小皇子出生,太后可直接抱去养着,自己临朝主政,这天下程家还能分大半羹汤。
可若是……若是容裴崩逝,小皇子还未出生,只怕再逢高祖崩逝时之场景,皇位易于贵戚之卿。思及此,太后不由想起小儿子来,容砚游山玩水,不务政治,而容回是高祖的长子嫡孙本就在朝中有一派支持者,他若拿了皇位还有程家甚事?
“微臣惶恐。”那太医双手扣十,扣地置于前,“只怕只怕撑不到了。”
听到这话的太皇太后,眼睛全然模糊,看着已有日薄西山之相的孙子,嗓音也哑得不成样,“这是造了什么孽,哀家的长子早逝,哀家三个嫡亲的孙儿,两个都在病中,都在病中……”
两个孙儿都在病中?
听到这话,程太后这才想起容回一个月前以养身为由去了兴州。怪她这些时日过于担忧自家儿子,只想着容回不在京中,而皇城被自家兄长的士兵团团围住,固若金汤,只要朝中那群士大夫不强推容回上位,容回便拿不到皇位。
她倒是险些忘了,容回被她那二哥派人投过药,怕也撑不了几年。
这般想着,程太后给了心腹一个眼神,接着悄然出了承章殿。
“兄长,安排些人到兴州去,盯紧容回,若有异常,则即刻以谋反之名诛之。”
既然大儿子已日薄西山,她也不怕母子反目成仇。
眼下要紧的是套牢皇位。
——
安州。
从刺史府出来,暮色四合,雨幕缓缓降临,待回到张宅,雨水再一次淅淅沥沥落下。
许青怡亲自替容回准备沐浴所需,将澡豆置于池畔,又贴心地往池中放了稍许蔷薇花瓣。
一切结束,她满意地拍了拍手,“大人,可以沐浴了。”
容回绕过屏风,行到池侧,许青怡还没离开。
他下意识认为她还不放心他的伤,开口解释:“出去罢,我的伤当真不影响。”
许青怡摆摆手,“我没想这个,不过你既然问了……我便叮嘱两句”说着她想了想,“沐浴过后记得擦药。”
说罢,则快速离开净室。
徒留容回之人在热气氤氲的池畔发愣。
她这是怎么了?分明前两日放了水还不舍离开,扶着馋着,生怕他扯到伤处,甚至是恨不得帮他沐浴,今日这般爽快就走了?
出了净室,许青怡又忙着去给容回整理被褥,还有准备明日的衣裳,都需宽松透气才行。
铺着床榻,手正捏在衾被一角,叠得整齐被放在塌内侧的一件衣裳就落入眼底。
她可忘不掉这件衣裳。
前往碧泉山庄那日,她碰了这身衣裳,容回按下她的手;两日前那夜,她余光瞧件这衣裳,想看看衣上物什是甚,容回急着拦下她,才导致小仁清受伤。她当时过于担心,险些忘了后茬。
究竟为何,总要拦着她?不过只是件衣裳。
脑中思绪纷杂,明知不可为,许青怡还是伸出手凑到衣裳里侧,摸到了那个圆环型的物什。
她拿出来时物什佩在衣裳上,是一个青檀镂空佩,工艺蹩脚粗糙。
呼吸霎时一滞,心跳声紧跟着慢下来。
许青怡目光停滞,一瞬不瞬地盯着手里的玩意。
接着,有水珠滴在了木佩上。
第48章
心意(一)亲他
这祥云如意纹木佩,乃她所送。
那年容回为人所害,醒来后在她医馆修养三月,在安阳的最后一月,既望,是他的生辰。
念及他事事不顺,她便选了祥云如意纹刻在木佩上。从选料到打磨,再到雕刻,编绳每一步皆乃她亲手所做,不曾假手旁人。
为着这块东西,她连熬了大半月夜,白日问诊时都得竭力提起精神,待完工之时,手上都是深深浅浅的伤口……
她以为,他只是像对待从前那香囊一般,随意挑了个地儿放着。
许青怡将木佩放在掌心,一下下摩挲着,昔日画面在脑海中浮现。
夜色如水,医馆坐落于安阳城南隅,门前是个荷花塘,阵阵莲花清香伴着穿堂风迎入医馆后院。
甫一用罢晚膳,许青怡便钻回屋内小心翼翼准备她给容回的生辰礼,待半个时辰后才从屋内探出头。
“容回呢?”
季南云在灶前烧着热水,一边拿蒲扇扇风,一边指了指外头,“在后院劈柴,拦也拦不住。”
劈柴?
他一个病患也闲不下来?
许青怡皱了皱眉,一时不知如何到他跟前将这玩意给他。她凑到季南云身侧,悄兮兮问:“阿云,你觉着他会嫌弃么?”
那日容回倒在树林里,她一路将他扛回来,光看他那身衣裳和腰间一对鸣环,也知他家中富贵。待回到医馆把脸洗净,又碰上季南云买菜回来,才知晓这白净绝美的弱冠之人乃季南云的表兄。
阿云的表兄哪能是一般人呐——
许青怡踟蹰地搂着怀中的木匣,季南云看了看后院那个身影,笑道:“都劈上柴了,他能嫌弃甚?”
说着她缓缓拿过匣子,打开,“再说,亲手所做之物,心意浓厚,他为人不会嫌弃。”
木佩工艺虽蹩脚,但肉眼看去已然很好了,不必同专门的工匠比较。
季南云将东西塞回许青怡怀中,搂了搂木匣子,许青怡凝着季南云同容回六分像的眉眼,咧嘴笑了,“我这便拿给他。”
夜幕千里无云,明月高悬,一派清辉映盖安阳县,亦落在医馆后院,十六的月光到底较十五明亮,故而无需燃烛,许青怡亦能看清容回每一个动作。
容回身子慢慢好起来,现已能出远门,只要小心些,亦能适当挑水劈柴。他白日里才从几百步外尝试挑了一担水回来,但毫无技巧,泼了小半。晚膳后又主动跑到后院劈柴,她和阿云并非没拦过,只是那家伙同阿云道:“我身子已然快好了,这些事又怎能让你们两个姑娘家做?”
许青怡侧靠在门上,静静看他摸索着,然后不利索地拿着斧头劈柴,渐渐地他脚边柴火堆起高度,他才停了斧子,又将柴火撤到一旁整齐地堆起来。
感觉脚下颤抖,一颗心都半提起来,许青怡屏息片刻,踩着轻慢的脚步上前,“容回……”
听到声响,容回转过头,拿了块帕子抹抹额间薄汗,淡声问道:“许姑娘,有事?”
“阿云说今日是你生辰,我做了样东西送你。”深吸了口气,许青怡缓缓拿出木匣伸出手。
容回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将东西推了回去,“我已收你恩惠,不好再收礼。”
说这话时,木匣子还在许青怡手上,他手指抵在木匣子另一侧,却未碰上她的手,推了回去。
那时面皮尚薄,被拒后她脸色飞红,在月下不明,颤抖不连贯的声音却将心绪照得透彻,“你……就,就当是祝愿你平安如意的小礼罢,不是甚稀罕玩意。”
容回摇摇头,再一次推拒。
她不好再劝,懅然垂首,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再说,控制住跑来的冲动,缓缓又回屋。她将木匣放在堂屋正中的桌上,飞快拉着季南云到她房中。
翌日起身,桌上的木匣子不见踪迹,她也不问,只猜测约莫是季南云放好了,约莫是容回几番思忖还是收了。
——
许青怡有些无力地坐在容回塌前,解开佩在衣裳腰间的木佩,将它彻底攥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