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回沉默片刻唤了声“阿娘”,接着拍了拍自家母亲的手背,“不严重,左右不过咳上……”
“是上次害你的人,又朝你下手了?每一次你离京准没好事。”靖阳夫人知道他后半段话是什么,打断他,“你总总与我说,陛下待你如亲兄长,万万不会害你。可你告诉我,是谁要害你,程家吗?这事程家所做与陛下有何不同。”
“我知晓我不该挑拨你们兄弟的关系,可作为一个母亲,我只在乎我的孩子。陛下不忌惮你是好事,可你不是他,怎么会知道他全无忌惮之心呢?”
容回几乎是没有思忖,答得斩钉截铁,“阿娘,他不会。”
——
亥时二刻,容回从靖阳夫人住处出来,回到荡忧堂。
杨周已拿贵许青怡配制的药材,见容回行至跟前,赶紧道:“殿下,许姑娘说连着用三日。”
容回应了声,接过杨周手上的药材,嘱咐道:“这几日你便好好休憩,手上的事先停一停。”
又听到这般话,杨周心里乐开了花。本来殿下身子不适,他心里便如针扎似的。后来听许姑娘说那是旧毒复发,他心里更是难受,好在现在有解决之法,他也好放心休息了。
这般想着,他咧嘴一笑,麻溜地往外走,“好嘞,属下一定好好享受!”
望着他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容回这才将药材交给奴仆去煎,随后在院中坐下。
正逢十六,一轮满月高高悬挂,照着中庭一片明亮。正中央那棵山茶树在月色下,明艳光彩,格外漂亮。
指尖的药香味若隐若现,容回一瞬间失了神。
两年前,也是这样的气味。
他死里逃生,整日便是萦绕在这样的药草香气里。
当时他在归京途中,遭人暗杀中箭,由侍卫掩护进了附近的山林后,很快昏死过去。待醒来时,在许青怡的医馆里,掩护他的侍卫在山林中当场殒命,只他活了下来。
容回疑心是程家动的手,可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矛头指向皇子党的宋家,待他身子修养好回京后,朝中已然诛了宋家九族。
至此,此事再无人提及。
程家在朝堂中势力盘根错节,其所为触犯底线之事必定将线索处理得干净,要想一一查清不是件易事,不可轻易交由他人处理。陛下要肃清朝堂,查明程家所犯之事,这才有了他的林州之行。
显然,上次谋害他之人不想放过任何机会,换着法子给他投毒。
容回思前想后,先是去书房给陛下提了密信。闻着偏房传来的淡淡药草香,有所舒缓,扭头去了净室。
第4章
宫宴他对待事物向来认真看待,好便是……
微阳下乔木,远色隐春山。[张戴《落日怅望》微阳下乔木,远色隐秋山。]
黄昏时分,城中雨霁,斜阳铺散薄雾,城中一片橙阳明朗。朱雀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皆踏着粼粼之声皆往太极宫去。
自宫中而来的马车停在宗王府前,容回同母亲一道入了宫。
他前日才回京城,一直不曾入宫向陛下复命。于是径直去了御书房,朝面向书架子背对窗阁的人唤了声,“怀卿。”
怀卿,是大晋天子容裴的小字。
“来了,祖母那边念叨了两日,在我面前骂了你好几回。”容裴手上不停,拾掇架子上的旧画。
语气戏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听到这话,容回不由得笑了笑,脑中浮现少时记忆,“我猜,她骂我时,也顺道将你骂了一顿。”
他同容裴自小一块长大,是挚友也是情如亲手足的兄弟。自小二人一块儿,容裴对容回甚至要比那唯一一母同胞的弟弟安王感情要好。
少时爬树捉鸟、翻宫墙、逃夫子的课,每每被发现都不免被先帝和太皇太后一顿叨叨。等到及冠后,太皇太后先是念叨容回眼高于顶,不肯成亲。同时又念叨容裴身为皇帝,只顾皇后一人,如今连个皇子公主也没有。
二人真可谓是“难兄难弟”。
金丝楠木窗阁外正对西方,太阳已然完全落山,被包围宴州城的山脉掩去。宫宴不久便要开始,容回也不再耽搁,长身行至窗前关了窗子,进入正题。
他长身玉立,低声朝身侧的人道:“林州税收对不上。”
要说林州作为大晋北都,又是前朝都城,一贯富庶。可自七年前天灾闹饥荒后,丁户减少、流民四起,那两年林州税收大减。虽说后来朝廷解决了流民问题,又颁布均田,户数亦随年增多,税收随之有所恢复,但无论如何也是回不到饥荒前的水平。
这事面上看正常,但容裴此次命他前去林州处理政务,暗中勘察不对之处,却是发觉林州户数实际高出三成左右。
到底是天高皇帝远。
林州世家利益相绑,官场污秽,官官相护,哪怕是清官进去都不免陷入泥潭,沾一身淤泥。
听到这,容裴眸子黯了下来,“还有其他问题吗?”
容回缓缓转过身子,正对着容裴,字正腔圆,“林州铁器铺较我三年前去,少了三分之二。”
空气中凝顿半晌。
铁器事关民生国运,绝不是小问题。
若是在小城,少了或也正常。
但,林州百里外的酉宁有几座铁矿,照理说,不该缺铁才是。市面上铁器少了,那多余的能去哪?
见容裴闭目屏息,容回将昨夜提笔誊写的细节交至他怀中,很是郑重地说:“怀卿,林州是北都,早已一片污泥。”
容裴低眸看着详列清晰的白纸黑字,兀自叹息,“我明白,你在宴州再留三个月,届时我以处理政务之名调你去林州。”
又或者以其他名义。
……
在御书房中待了半晌,二人一道朝铜雀园走去。
——
太皇太后七十大寿,在皇家园林设宴,虽尚未到宴席开始之时间,园中已花红草绿,嬉笑欢闹,闲谈声不绝。
太皇太后为人喜热闹,年少时乃至做太子妃时常常扮作男子外出,曲水流觞、酒楼观戏……凡热闹快活之事无所不做。今日她七十大寿,要的就是一个闹腾,腾龙舞狮、寻橦跳剑,欢声不绝。尤是宴席参与者甚众,世家皇族及高位官员携其家眷一道,铜雀园内好不热闹。
陛下与皇后一贯节俭,为天下表率,宫中难得如此欢快奢华。二人先向太皇太后拜寿,以表孝心。
容回的位置被安排在上头四位的台阶下,放眼望去,竟是台阶下左侧第一个位置,位在一众宗亲之前。
酒过三巡,恰起了微风,虽说宴州四季如春,三月里
入了夜还是有些凉意。容回同安王一问一答,喉间干渴,饮了热茶还是咳了两声。
“宗王殿下,可是病体未愈?”正对面程绥阳见容回握拳掩嘴,关切问道。
如他所料,程绥阳果然注意到他。
毕竟他在离京前就号称身子不适,连续几日未曾上朝。眼下两个多月过去,哪怕再重的风寒都该痊愈了。
这一问,高座上的太皇太后不免也移目过来,脸上的欢快很快转为担忧,“仁清,你这病怎得还未好全?”
容回捏着茶盏,低头叹息片刻。赶忙起身朝太皇太后作揖,又朝程绥阳点了点头,“皇祖母放心,不碍事。左右是北方春寒,前些日舟车劳顿,休憩几日便……”
“母后不必担心他,他自己找苦受。”
不等容回说罢,靖阳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打断他。
太皇太后喜欢靖阳,一是因为靖阳乃她最爱的儿子的遗孀,这二呢,是因为靖阳这直率的性子她实在喜欢。
但到底是心疼孙子,也理解靖阳夫人心底有气,太皇太后无奈地喊了声,“靖阳,哀家年纪大了,只希望后生们康健无虞。”
程绥阳等他们祖孙三人话毕,热情地顺着话说:“我府上有几个不错的医师,是前些年特意在民间寻来的。要是殿下有需,程某明日便送人到您府上。”
程家府里的医师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好,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既然程绥阳这样说了,容回也顺势接受,“那便谢过程大人。”
——
宫宴结束后,太皇太后将母子二人扣在静安宫,一定要二人在宫中陪她老人家过夜。
容回道身子不适在偏殿休憩沐浴片刻,这才前往正殿。
殿内,太皇太后和靖阳夫人一齐坐着。本想着都是亲近之人,容回不急不徐地走进,这才发觉一个少女髻,身着桃粉色长袍的女儿家乖巧地坐在一侧。
“仁清,快过来。”太皇太后老远便瞧见一身玄衣的容回,笑着朝他招手,“这是怀卿外祖家的表妹,想必你也是见过几面的。”
所谓怀卿的表妹,便是顾锦月。
容回当然见过,而且常见。
其实说起来,二人也算自幼相识,年幼时尚是皇后的太后便经常接这位外甥女到宫中居住。只是见面次数虽多,话却是没搭过几句,只能算点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