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回眉目稍敛,此事着实惊到了他。容砚好游山玩水,从未展露过就藩的想法……
不过,在殿上时他心里就已有底,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容回道:“许是因为皇婶。”
婶母,便是程太后。
眼下人在行宫,不光永不得出,亦不允他人看望。
容砚同容裴不同,他自幼长于程太后膝下,同程家关系紧密,经历这一遭心境难免有变。
程顾两家参与密谋者不过五人,程绥阳、程武阳及其二子,顾启及顾愈初,这五人一口咬定谋逆案只乃外戚所为,除此之外,再无主谋。可帝王如何会信,张美人孕前安州便屯着军队和兵器,若是当时谋逆,谁会得势?
容裴如今疑心稍重,凡是同程家有关的,哪怕是自己的亲弟弟,也不免猜忌。他顾念亲情,若只是屯兵铸器,尚能放程家一条生路,可偏偏程家动了杀心。
甥为舅害,母为舅庇,何等寒心。
穆良朝摩挲着下巴,还是觉着不对,“你方才拒了尚书令的职位,墨怀哥又主动提出就藩……我想不明白。”
容回横他一眼,简直白在大理寺待了。
两人对视一眼,继而沿着阶梯往下走,甫至平地,太皇太后身边的万公公走过来,躬身问候,“殿下,世子,太皇太后身子不适,让二位过去。”
方才的疑问被抛到身后,穆良朝不由担忧地问:“外祖母身子还没好?”
说是忧伤惊诧过度,一连几日了,也该好些了。再说,他昨日同太皇太后用膳时,太皇太后还多用了碗饭。
二人转道去了慈芳殿,甫一进门就被一股浓郁的药香险些熏出来。手在鼻前扇风,被渠阳大长公主瞪了眼,穆良朝乖巧地走过去,道了声,“外祖母,是良朝,可好些了?”
容回走进时才发觉自家母亲也在,他略微颔首,坐到榻前。
太皇太后面容憔悴,眼眶泛红,挂在眼尾的泪珠堪堪将落,可双眼明亮有神,朝他看来时更是猝然一亮。
容回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拉住老人家的手,“祖母,孙儿们过来了。”
自打宫变过后,容回几乎日日到慈芳殿盯着老人家喝药,可用了这么些天,丝毫不见成效。
他也琢磨出个所以来,在安州的那两个月,顾锦月常常陪在太皇太后身旁,一次出宫为救太皇太后摔断了手,为此哭上一阵。眼下顾家落难,太皇太后保下顾锦月,时不时暗示将送到宗亲王府。
应了母亲那句话,他祖母当真老糊涂了。
穆良朝又凑过来,“我瞧着外祖母没病。”
容回笑了笑,所想略同。
靖阳夫人大清早赶过来,眼下已然有些疲倦,不知年轻时明事理的婆母,上了年岁怎会变成这副模样。无奈,老人家生着病,小辈得尽心照料。
她叹了口气,望着容回,“青怡是否在京中?”
她记得曾有一日,杨周同容回提起过。
听到她的名字,容回下意识就道:“在。”
本就急着回椒院,半路被穆良朝拦下,又被召来慈芳殿自然半个时辰过去。眼下再听她的名字,归心似箭。
靖阳夫人眼中浮现抹亮色,舒了口气,“可知她现下在何处?”
意识到回答得太快,容回旋即垂眸颔首,轻“嗯”一声。
这位年轻的神医,大长公主数次听靖阳夫人提起,解了她的意,忙问:“那便赶紧召人过来,快马进宫,替母后看诊。”
话音落地,容回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她有所不便,怕是快不了。”
祖母这病急便算了,可……容回转转眸子,视线落在太皇太后虚掩着口鼻的脸上。依他曾在刑狱部分的经验,前几日是真病,可眼下应是装病。
靖阳夫人听着容回的答复不由叹了口气,安抚性地轻拍大长公主的肩,“渠阳,也得看看许医师方不方便。”
天家召人一句话的事,可许青怡那是救过自家儿子命的,她不想让人家不满。
靖阳夫人又望着容回,“你亲自去请,不必太急。”
得了出宫的理由,容回长舒了口气,“儿子这便去。”
她若不想进宫,他便找理由拒了。若打算来,那便也等她身子好些再说。
容回的扭头往外走。
彼时,穆良朝有一下没一下玩着腰间的玉佩,抬眸同容回对视一眼,又悄然望向大长公主,挠了挠脑袋掩饰尴尬。
连仁清哥也怀疑这病假,外祖母此番为何?
容回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靖阳夫人盯着桌案上的花瓶,手不由往下一拍,“等等。”
穆良朝正转身抬步,被这两字喊回来。
瞥了眼榻前的母女俩,靖阳夫人给穆良朝使了个眼神。
踏入偏房,靖阳夫人直问:“良朝,你可见过仁清的心上人?”
这他哪能见过,仁清哥瞒得紧实。
穆良朝摇了摇头,“舅母想甚?”
靖阳夫人静静思忖着容回方才的话。
她这儿子,自幼端方收礼,面对亲戚外的姑娘家,再熟悉也喊人家姑娘。包括对许青怡,从前在王府,为断绝许青怡的想法从不直呼其名,哪日不是喊着“许姑娘”?
今日怎地提起她变了模样。
就连闺阁姑娘家身子不便,他都知道了……
脑中浮现出容回谈起他心上人的话。
恩人、连她也认识……
靖阳夫人眸子一抬,她怎么就没想到。
好啊,这个容仁清,连她也瞒。
“你可知青怡何时回的京?”
穆良朝想了想,“好似大半年前。”
“大半年前……”
莫非容仁清这些年一直不愿成婚,是一早就对许青怡有了想法?
细想一瞬,这也不对。
怎么就阴差阳错走到一块了,还非得瞒着她。
——
“快些。”
容回轻敲车壁。
看着紫陌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杨周叹道:“已然最快了,殿下。”
知道您着急回椒院,可……当真快不了了。
容回摩挲着腰间的木佩,缓缓掀开车帘一角,一家蜜饯铺的匾额落在眼中,他让杨周停车兀自进了铺面。
“拿三袋蜜饯。”
掌柜瞧着来人周身不凡,笑道:“这边有几十种蜜饯,郎君看看要哪种?”
往时这种事都是杨周来忙,容回看着琳琅满目的蜜饯罐子,霎时纠结起来。
许青怡最喜欢哪种蜜饯,他好似晓不得。
见郎君纠结犯难的模样,掌柜的笑了笑,“郎君是给家中娘子买的罢?”
容回面色微滞,接着嘴角上扬,应声道:“嗯,不知她最爱哪样。”
眼前这郎君生得这样好,掌柜的刚想夸一句娘子好福气,听了这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
容回也有些尴尬,不过掌柜的生意做久了,灵活,继而笑道:“我年轻时,家里那男人随便买些点心回家,我都乐得不行。倘若情浓,蜜饯都不及日子甜,郎君亲自来挑,娘子自然欣喜。”
容回想起许青怡巧笑倩兮地模样,嘴角扬得更高了,打算各样都装一袋,看她最喜欢哪样。
掌柜的一乐,猛一拍手,赶忙唤人装蜜饯。
半刻钟后,容回拎着大串油纸袋出来,杨周上前帮忙被殿下一个眼神吓回去。
行罢,殿下和许姑娘情浓,他事少。
很好,极好。
马车停在椒院前,容回阔步走进内院,蜜饯往桌上一放,推开卧房门扉。床榻已经被清理过了,换上整洁干爽的丝被,桌上还有她用过的茶盏,其中一盏尚有她的口脂。
容回拿着茶盏转了转,不禁一笑。
今日怎地又想起用脂粉了?
唇上那块疤还有些印记,他走到妆奁前,鬼使神差地翻着许青怡给自己涂的唇油膏,在唇上抹了抹。
支摘窗来着,隐隐飘进广玉兰的香气。容回朝窗外望去,鸟鸣和树叶娑娑的响声充斥在耳畔,小厮侍卫说着话,窸窸窣窣……唯独少了道人声。
容回阔步出去,桑榆正拎着一块叶子发愣,见殿下出来,立马将叶子往身后一藏。
容回显然注意不到这种小动作,问:“她呢?”
桑榆扔了叶子,“许姑娘说她有事先离开了。”
说来也怪,回醉澜便回了,走前还笑嘻嘻地给她塞了小袋银子。
容回垂下眼帘。
不是说好等他下朝?
他顿了顿,也是,下朝后未能如约赶回来。许青怡一夜未归,自然得回去见她姑姑,他思虑不全。
“去休息罢,她若不在,你就闲着便好。”
桑榆眸子霎时泛光,猛猛颔首点头。
杨周是时上前,“殿下,那……”
“去醉澜。”
容回打断他。
一夜疯狂,他全凭本能,回想起来只怕伤了她。
第6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