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堇刷地展开了一把纸扇,遮住大半张脸。倒不是为了气质考虑,实在是周围烟气袅袅升起,直往她鼻子里扑。
她微微一笑道:“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接近午夜时分,筹码已经加到六两银子一次,这次轮到乡农坐庄。
矮胖汉子率先接过骰子,握在手心一阵猛晃,叫一声:“通杀!”掷入碗中。打开一看,加起来还不到十点,汉子直骂晦气,捶胸顿足坐了回去。
众人一一掷过,只见三只骰子滚来滚去,有人吃了,有人赔了。很快轮到夏堇,也许是新人真的手气旺,她一掷下去,竟然投出了两个五点,一个四点。
桌上闲家里,这已经是最大的数字,但大得也不十分牢靠,仍有可能被庄家翻盘。现在,压力就都在最后掷骰的庄家身上了。
只见坐庄的乡农一张脸拉得老长,右手抓住骰子,正待摇晃,左手手肘却痉挛似的一挺,把喝空的酒杯碰到了地上,正正砸中一根脚趾。
乡农“啊哟”一声大叫,虾米一样弓着后背跳了几下。周围一阵此起彼伏的嘲笑,乡农恶狠狠“呸”了一声,把三粒骰子掷入碗中,用力摇晃起来。
里面玎玲玲旋转的声音停了,乡农却迟迟不揭,嘴里念念有词道:“天灵灵,地灵灵,赌神菩萨第一灵!骰子小鬼抬元宝,一只一只抬进门……”
这一揭就关系着几十两银钱,众人视线俱都集中在那只倒扣的碗上,连抽水烟的都撂下了手。闹闹哄哄的赌坊里一时寂静下来,夏堇心脏也不由得怦怦直跳——
“砰!!”
就在这时,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拍在了桌子上。
这石破天惊的一巴掌,震得桌上杯中酒液都微微摇晃起来。所有赌徒同时抬头。只见一道身影正踉跄扑到夏堇的椅背上,一只手猛然按到桌子上,好险才止住冲势,没把她连人带椅子往前撞翻了。
这醉醺醺的浪荡子抬起头,一双桃花眼迷迷瞪瞪地睁着,仿佛半晌才看清了周围景象,朝那乡农居高临下地一指,大声骂道:“还有完没完!快点开了!耽误阿妹与我吃酒!”
周围静了静,然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赌坊里都是边喝边赌,场子里有人发酒疯也是常事。尤其是他的话音里明显带着醉意,显然是灌了点黄汤下肚,已经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只有夏堇头皮发麻,因为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她不知道这人到底突然在发什么神经。
半个时辰都没到,难道自己一个人喝酒也能醉成这副德行?他吃什么了?!赌场给他的酒里下麻沸散了吗?!
夏堇的视线一寸一寸地转了过去。
“……”
在她宛如见了鬼一样的视野余光里,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这个醉鬼一双黑亮的眸子低垂,朝她眨了眨眼,投来了一道十足清醒而揶揄的眼神。
其他赌徒们都没发觉,有人不耐烦道:“急个屁!赶着投胎啊!”
“晓不晓得这把已经押到多大了?”
持刀的打手们还在场中巡逻,就算真有人借酒发疯,顶多也只敢在嘴上耍耍威风,更何况扑过来的青年已经醉到走路都趔趄。没人把他当一回事,有人讥讽道:“开,开出来你指不定就要去当裤子啦!”
陆离光放声大笑,在夏堇椅背上重重拍了几下:“开!有什么不敢开?输了全算我的!”
夏堇:“……”
这人衣兜比脸还干净,自己不拿钱说话倒是硬气!
桌上的赌徒们轰然大笑,只有乡农脸上的表情正在急剧变化,他一张脸由青转红,又由红到紫,最后几乎涨成了猪肝色,一双枯瘦的手仿佛都微微发起了抖来。
倒扣的瓷碗终于掀开。
三枚骰子,三个孤零零的红点!
庄家竟然开出了三个一点,桌上全部的筹码都毫无争议地归于夏堇所有。
第19章 ☆、14、宝来赌坊(2)
一场赌局结束,周围吵吵嚷嚷,陆离光就地一软,整个人竟然直接头朝下,对折着趴在了她的椅背上。
他扮起醉鬼太传神,甚至分不清到底有多少表演的成分。夏堇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拖起来好好坐下,此人手肘压在桌上,懒洋洋托着脑袋,用耳语般的音量道:“刚才赚的咱们二一添作五。”
陆教主一把乌黑长发高高束在脑后,此刻晃晃悠悠垂下来,夏堇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拽了一把,一边道:“本金全是我的,怎么能对半分?”
陆离光的脑袋被她扯得一仰,四目对视,少女松了手,淡淡说完了后半句:“……最多我七你三。”
陆教主匪夷所思地瞪着她,大概是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拽过头发,一时半刻间没想出来该怎么发作。
这一愣失了先机,他的目光又从夏堇脸上移向她头上——她自己的头发用丝带很利落地挽起,并没有能下手拽的地方。
而少女视若无睹,从从容容道:“话又说回来,你刚才突然冲过来作什么?吓我一跳。”
陆离光半晌才缓缓道:“……那老头在出千,你看不出来?”
那个乡农打扮寒酸,神色又愁苦,谁也不会对他多加留意,但他才是桌上千术最高超的老手。
方才摇骰子之前,乡农手腕间已经暗藏了三枚假骰子,只待引开旁人注意——比如忽然把元宝打落在地,趁着众人视线都往地上瞧,那真假骰子一瞬间就掉了包。
灌了水银的假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自然是能依己意来指挥。而陆离光看准时机,一掌猛拍在桌上,把碗里骰子震得暴跳起来,从六点倒翻成一点。此中力度精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但以他内力之出神入化,做这件事自然易如反掌。
陆教主举起一只手,洋洋得意道:“跟我玩这种花样,他还稍显嫩着!”
夏堇下意识瞥了一眼乡农,只见他的脸像树皮一样干枯耷拉着,一道阴沉视线也正紧盯着他们。
她想了想,又把陆教主这只嚣张地晃来晃去的手给按了回去:“前辈,你还是继续喝酒吧。”
这时堂倌到桌边来兜售酒水宵夜,陆离光果然又叫了一坛醉明月,并上几碟子盐渍的花生与鱼脯。
夏堇心道此人演起发酒疯来虽活灵活现,可这样一杯接着一杯地灌,竟然一点不见上脸,酒量真如无底洞一般。
大概是察觉了她的视线,陆离光眼皮一抬道:“你喝不喝?这酒不错,闻着不烈,下了肚劲倒还够足。”
夏堇道:“多谢,但我是出家人,并不饮酒。”
陆教主一听便大摇其头:“出来玩连酒都不喝,你这人真没意思。”说罢也不多劝,兴高采烈自饮自酌起来。
赌局再开时,桌上博戏已换成了牌九。
众人从三十二张骨牌里抽牌开牌,两张凑出最大点子的人即为胜者。规则虽不复杂,但因讲究开牌顺序,在运气以外又多了许多策略与计算的成分。
也许真是新人手气旺,夏堇赌大小时还算是有进有出,玩起牌九来却横扫千军。
她面前的牌一张张翻出来,天王、地杠、双人,最后甚至凑出了一对“丁三配二四”的至尊猴王。
一连坐到第五庄,她已经把桌上几个人的筹码吸干了。
有人喃喃说着邪性,有人惊得嗷嗷直叫,那乡农一张老脸则几乎已经气得发抖。
他面色憋得铁青,不阴不阳道了句:“姑娘今晚手气可旺得很哪,玩骰子就跟抽灰孙子似的,说往哪边转就往哪边转。”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已经是在暗指她出千了。
夏堇眉头微皱,还未开口,只听一旁的陆离光突然插话道:“不止骰子,就算要抽你本人,那也是灰孙子似的说往哪边转就往哪边转啊!”
他一句话说得字正腔圆,众赌徒哄堂大笑,有人乐得酒都从鼻孔里呛了出来,直拍着自己后背顺气。
夏堇倒吸了口气,心想当真是巧了。陆教主这个作派放在外面显眼得很,但赌坊里的醉鬼酒过三巡,还真就是这幅天王老子都敢杠一杠的德行,倒让他毫无破绽地融进环境了。
只见乡农直气得脸皮紫胀,几近面无人色。夏堇心中提防着他发作,谁知他僵立片刻,竟把牌砸到桌上,转头便走了,只嘴里似乎不干不净骂着些什么。
陆离光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笑吟吟抬着下巴,见夏堇转头瞧他,才道:“他不敢怎样,我瞧那老头多半是个篾片相公。”
她面露不解,陆离光于是又随口解释,原来篾片相公就是赌坊里帮闲凑趣的托儿,平时装成散客,庄家设局时就陪着出千坑人。这种人只敢为虎作伥,自己若遇上硬点子是绝不愿意惹的。
夏堇点点头,却又听陆离光饶有兴致地问道:“说起来,刚才你到底是怎么出千的啊?骨牌不是骰子,偷换定然是换不了的,可我也没看见你在牌上做标记啊?”
少女闻言十分诧异道:“什么出千?不就是记牌算牌吗?这游戏是挺简单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