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然的风令人不由自主地寻求他人,可风穿过间隙的同时,又让人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人和人绝非一体,相距那么远,这隔阂真实存在,不可跨越,被风灌满无数次。
呼吸声中,盛家灿听到她说:“你是因为跟你一起住那个人才走不了?”
“嗯?”他没有听清。
差一步就会落入深渊的山崖上,她说:“我可以帮你解决掉这个人。我说真的,让这个人消失吧。”
他蹙眉望向她的脸。盛家灿以为她会在笑,也有可能是冷态,但出乎意料,回过头时,目光撞见这样的一瞬。披散的长发被风裹挟,恰好拢住她的眼睛与口鼻。只有耸立的鼻梁仍证明这是一个人。
妮德的面容被风与发丝筑成的面具掩藏。他看不穿她的脸。
尽管很快,头发就又飘舞开了。她正看着他,的确是笑。盛家灿说:“天黑路难走。回去吧。”
走在回去的路上,盛家灿缄口不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听到。妮德却不以为意。
她说:“《格林童话》里有一个故事,讲战争结束,一个士兵打了很多仗,立了功,但国王兔死狗烹,直接把士兵赶走了。”
“……”他一个字都不说,走在她身后。草丛悄悄响。
“
士兵到处流浪,想靠帮巫婆干活换点吃的,结果,又被巫婆背叛。”
盛家灿说:“然后呢?”
“然后他得到一盏蓝色的灯,用灯点烟,里面出现了一个人。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怎么这样有能力,为什么这么对他。但这个灯里的人一出现就说——”妮德说,“‘先生,您有何吩咐?我是不论你说什么都办得到的’。”
风奇异地涌来,草与树枝剧烈摇晃,原来萤火虫就在他们身边。
老兰的丈夫和他们村其他死人一样,选了块风水宝地,埋在山上。出殡那天,除了鬼房子那家人,其他人都得来。老兰忽然情绪崩溃,冲出家门,一把磕在他们送骨灰的花轿子上。人是死不了的,皮都没破,就是吓了大伙儿一跳。她坐在地上嗷嗷直哭,青天白日下,张开嗓子喊:“你怎么能死!他们这群丧尽天良的!全扑上来把我们娘俩撕了吞了!你不如把我也带走了!”可什么也没发生,没有电闪雷鸣,没有鹅毛大雪,没有真的把她带走。
乡亲们看着。几位叔伯看着。他们家的女眷看着。天看着。山看着。妮德只是看着,转过身,提前回去吃饭了。
老兰扒拉着轿子不让走,时辰是算好的,不能耽误。哭声在唢呐声中尖锐刺耳。一群身强力壮的男人和女人上来拉。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吼,一个人挤出人群,冲了过来。这个人,村里没人不认识。疯子推开那些拽老兰的人,咬他们的手,乱蹬乱抓,大声怒喝:“兰姐给我饭吃,兰姐是好人!不准欺负兰姐!”
疯子也被抓住了,钳制住手脚,按着头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按住疯子头的,是村里发达了的族亲——他只有小学文凭,原先一直游手好闲,计划生育时带头抓大肚婆立了功。孕妇像猪一样捆着抬出去,他因此在镇上获了一官半职。
拖走老兰的,是村里一个脾气爽利、乐于助人的婶子——她是个守旧的人,很多地方祠堂准女的进了。她不以为然,觉得女的进去对后人不好,但她是真心希望每个人好。
老兰远远地,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丈夫走了。把女儿也当成和儿子一样的父亲。与周围人格格不入,时常有远见,去全国各地找活干的丈夫。没完完整整地留个全尸,直接化了灰的男人。他们这些乡下人规矩,迷信,偶尔恐慌,却也能很快就踏踏实实地认命,盲目与乐观总是维系在一起,不认命能怎么办呢?这全都是因为命苦,苦了太久了。疯子是怎么疯的?以前跟老兰他男人去外地打工,被欠了工资,讨薪不成,还被套麻袋打。他不理解这世道天理何在,不认命,没想通,所以才疯了。
泪水干涸在脸上,不再往下落,因为流泪没有丝毫用处。女儿还要吃奶,老兰站起来,回屋去了。日子总得过下去。
日子必须继续过下去。
妮德又去洗衣,站在院子里甩衣,透过窗户,她听到大伯和爸爸在说话。家里少了个老人,多了个孩子,要多个人来照顾才好。妮德想了想,回去把衣服晾起来。
这些日子洗的衣服多,地方不够晾。她上回在路边捡了根不错的绳子,洗干净了,拿出来绑晾衣绳。天热,出了汗,又没有板凳,她坐在院子里弄。
隔着一片灌木,下方林间的小径上有影子掠过。妮德压低头,不是怕人,是万一是哪个村里人,懒得打招呼。她压低上身,像准备狩猎的肉食动物。但很快,她就直起身来了。那个人是盛家灿。
他和往常一样,淡淡的神情,平静的态度,可衣服前襟被血水打湿,下颌和脖颈上有水渍,应该刚洗过,伤口仍然触目惊心。新的血珠持续渗出来,因他跑过而向后滚动,在白皙的皮肤表层划出红色的线,诡异得很绮丽。
只听高处灌木丛一阵响,盛家灿抬起头,枝叶急遽颤抖。下一秒,妮德从那里面出现,居高临下地站着,从上边俯视他,问:“你,怎么回事?”
第20章 第一部分19
那是一个下午。快开学了,盛家灿作业写完了,不怎么着急。盛澍睡到自然醒,已经中午了,嫌弃地吃了点东西。她要去找村长打电话,盛家灿没拦她。
她回来时,他正在看书。门一推开,她急匆匆往屋里去,他感觉有点怪,但正在解一个证明题,就剩最后一步了,于是没多在意。盛澍到跟前时,他抬起头,就看到她手里抄着东西。盛家灿椅子后仰,躲过那一击。
那一刻,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烟灰缸有边缘,是很好的抓手,裂开头的瓷熊猫增强了杀伤力,从钝器变为锐器。她骑到他身上,一阵狂抡,虽然是母亲,嘴里却哭喊着孩子的台词:“不要丢下我!”
盛家灿先用手臂挡住,挡了几下,趁她乏力,想攥住她拿凶器的手。然而,就这一个失守的空档,盛澍再度哭了一声,扬手砸过来。
烟灰缸的裂口砸中他左脸。盛家灿失了神,眼前无数金星攒动,耳朵嗡嗡响,与迸裂擦肩而过的颈动脉突突狂跳。血和汗水在锁骨里集聚。床头避开窗户,因而累积了阴影。他不再挣扎了,侧着头,漫长而寂静地落进影子里,一动不动,像被碰倒的球形关节人偶。
烟灰缸掉到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一圈,带着“2000申奥”字样的奖杯和熊猫朝向背面。
眩晕中,他听到盛澍在说话。
盛澍一直认为,盛家灿马上高三,只要回去高考,她就能回爱人身边,恢复以前的生活。因此,当她从电话中得知,即便儿子回去,她也要独自留下时,她的天塌了。
“不准丢下我!你不能丢下我!我……”她的手作势要捶下,可最后,只会聚到脸庞那一汪浅浅的池塘上。盛澍捧住脸哭泣,“我真想回到没生你的时候。”
失去意识的时间无限拉长,脑内并没有停止运转,相反,像丢入重物的水底,顿时浑浊起来。思绪和砂砾一同悬浮,他忽然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盛家灿长久地索取原谅,凭借自虐般的忍受增添心理慰藉,连宝贵的相机摔坏也能接受,唯独在一个地方想要最好的。真离奇,很反常。他居然妄想最宝贵、最纯真的关系,最好的东西,
爱。或许不是想得到某人的宽恕,是为了证明他没有罪。
金星驱散,眩晕结束了,呼吸也趋于平稳。盛家灿渐渐恢复神志,眼珠重新转动起来。
左边的脖子和脸都很痛,不完全是伤口,还有血干涸后的痛感。他很慢地起身,去后院舀水洗脸。染红的水落在地面。来不及品味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再回去,想问清楚是什么情况。一出去,盛澍已经不见了。
下午四点,盛澍被老乡和其他村民送了回来。
她在村子里乱转,说要找路下山。她说她要买两件新衣服,去一次沙龙,然后回北京一趟,和爱人聊一下,再回来。她还抓着盛家灿站起来,说他的不是,笑着跟各位道歉,像个惹麻烦的孩子和他的家长:“对不住啊,都是他大惊小怪。这个死脑筋,蠢得什么一样。”然后她又很大声地问他们,什么时候下山,她也要一起。
盛澍愿意下山了,盛家灿却并不高兴。假如她多注意那么一丁点,会发现每次他央求她,都是在只有他们俩的场合。
换位思考想一下,这并不难懂,原配家是教训他们母子,也是提防他们去闹事。上头人不就最烦这个?要不然大可以把他们送到郊区,都是受罪,何必千里迢迢运到山上。
因为山上难跑。
龙潭沟村少见的几个外地人全是女人。说好听点,是嫁过来的,说难听点,那就是拐卖。暴力的拐卖自然存在,但很多时候,在贫穷的人中,这也可能寂静而自然。没有那么多挣扎,没有那么多反抗。女人们惘然地就接受了。被打的话就跑,还能过就将就着过,以后照样回家探亲。反正都要嫁人,反正都是没得选的。因残酷而无力,因无力而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