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村中的林子里行走,踩过一片月光下的草地。没有人提刚才的事。
他问:“你吃了饭吗?”
她回答:“没有,你吃了饭吗?”
“没有。”
她说:“没有。”
他说:“……没有。”
她还是说:“没有。”
“没有。”他跟她说,“你为什么学我说话?”
她笑了,开玩笑说:“我是你的回声。”
妮德说:“想象一下二十年,不,二十五年以后,那是2025年,人可能都住在月球上,地球就归我了。”
盛家灿弯了弯嘴角:“不可能吧。”
“到处都会是机器人,高楼大厦肯定会越来越多,车在天上飞,地上地下住满了人。每个人家都有电脑。只要是小孩,都有书可读。”
他顺着她的提议想象:“受伤害的人少了。”
“那可不一定。车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多。伤害别人的人也会变多。不过,”妮德说,“未来的生活会很好,肯定,至少,比现在要好。我们得要活到那时候。”
近似猜想的勉励犹如吐息,在空气中回荡,脚步声逐渐停歇,淹没在黑暗里。森林闭塞,将人束缚其中,月光柔软,被践踏得粉碎。少女少男并不对视。宁静的时刻,有人温柔地把他们放在这里。放在亲密而安全,但很快就会消失的地方。
“上次的话还作数吗?”漫长的死寂中,盛家灿说,“我可以给你钱。”
妮德朝他侧过头,夜色中,整张脸被漆黑的茧丝包裹,混沌不清,辨别不能。等待了许久,她的声音从那一团混沌中传出来:“‘我是不论你说什么都办得到的’。”
林榛薇还想往后翻,却到了最后一页。记录并不连贯,也没那么详细,多是千禧年时在县城高中和山上的生活。写日记的人和林榛薇所认识的父亲相符。她爸仪表堂堂,常淡着一张脸,被大家供起来,但实则,他是内心活动最丰富、最多情的。文章里,他遇到了一个女同学,这个人是他笔下出现最多的角色,几乎每隔几篇就会写。
楚龙妮。林榛薇默念这个名字。姓楚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这本日记结尾提到,他们要解决掉盛澍。林榛薇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困惑起来,她从来没见过祖母。还想了解更多,又没有一手材料了,林榛薇看向放在一旁的手机。
“嘿Siri!2000年,龙……”手机亮起彩色的圆球,并伴随以机械女声的应答,林榛薇翻阅记事本,找到前面提到的地名,“龙潭沟村发生过什么事?”
搜索结果跳出来,林榛薇点开,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没什么有用信息,还关联出几个无关的地方。于是她换了关键词。这次出来得多了,但都是什么退耕还林工程啦,什么“驴友”被困啦,她不感兴趣,于是继续搜索。
有什么内容进入视线。
新闻标题跃入视野,单个列出来的标签有“追诉期限”“少年犯”和“弑母”。新闻从外国影视剪辑图片,充当封面。那是一男一女的免冠学生照。
两名年轻的孩子被单独截图,挂在嫌疑犯的位置上,眼睛部分煞有其事地标记着马赛克。
荧幕的光芒下,林榛薇表情凝固,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她看到爸爸拍的照片。
第一张图片是父亲摄影展上的某件作品。一名女子平躺在草地上,头部截取在取景框外,双手在身前交叠,仿佛受制于人,又好像安详入殓。下面用双语标记了名字。《妈妈》。再往下拉页面,是第二张图片,实拍图中是一具死
尸。泥土里,黑灰色的人形早已化为骸骨,衣物却还具备形状,双手聚拢在身前。两具人体的姿势一模一样,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这是一则山中发现无名女尸的旧闻。
第22章 第二部分1
一节讲新课的语文课上,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老师领读了课文,让学生自由讨论。而他自己则出去,抖根烟抽抽。对这个惯例,大家早已习以为常,转身的转身,朝前的朝前,有的人笑,有的人打闹起来,也有人正儿八经聊教科书上的讨论题。这堂课学的是曹禺创作的话剧《雷雨》。
隔着两张课桌,四个学生围在一起,叽里呱啦。
“封建专制真是害死人!”
“四凤太惨了,他们周家人真不是东西。”
“周家都是坏的,除了周冲,周冲是好人。鲁大海也是好的。蘩漪是坏的。”
“不对,蘩漪不是坏人。蘩漪爱周萍,周萍才是坏的。不知道她为什么爱他。”
一个同学说:“爱是不讲道理的。”
另一个同学扑哧一声笑出来:“噢哟,蒋春莹你懂爱啊!”
“你以为我是你?爱就是你控制不了的。就像令狐冲有了任盈盈,心里还是想‘不知道小师妹现在在做什么’和‘难道我从此忘了小师妹’。”蒋春莹是妮德的同桌,说完缓了口气,转头问妮德,“楚龙妮,你呢?”
妮德说:“我什么?”
“你觉得爱是什么?反正鲁超不懂!”说完,蒋春莹嘲讽刚才的男同学。男同学吐了吐舌头。
妮德说:“你觉得是什么?”她看的人是盛家灿。
盛家灿坐在妮德同桌的前面,在她的斜对角线上,此时也往后转,参与讨论。虽说直到现在,他都没说过一句话。这人在班上就这样,冷冷清清,又好看,害大家不自觉形成一种默契,谁也不去碰这尊花瓶,就看看。可有人居然攥住他。
盛家灿停顿一阵,居然没拒绝回答。他说:“我觉得……是你痛苦,我也难受,你快乐,我也高兴。假如你跑起来,我也跟着跑——”
妮德追问:“那摔跤呢?也要跟着摔跤?”
“你跌倒的话,我不会倒下去。不会不管你就走。也不会硬要拽你。”他放慢了语速,说的话很简单,却不轻易,像噩梦的梦呓,“我会很轻地……把手放在你背上。”
周遭嘈杂,唯独他们组异乎寻常的安静。旁边同学问:“你觉得爱是陪伴?”
“不是的。”开口的人却是妮德,她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垂下眼睛,说话坚硬又快速,“他是说爱是一种理解。”
很多年后,这一天课上的讨论,盛家灿不常回想,但经常记起妮德说她喜欢那句台词,课文当中的那一句。“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就这句。她读它时,这句话好像镌刻在她身上。而她读这句话的影子镌刻在他的记忆里。
1999年年底,山上大雾笼罩,霜冻凝结。柴火房收拾出来,男人们劈的柴搬进去,熏制腊肉腊鱼、烤火取暖都在那里。
奶奶当时还在,很不喜欢妮德。有的人是见不得人闲着,有的是见不得人活着。老太太是后者。妮德在喂猪,她就会叫她去赶鸡,妮德在煮饭,她就会让她去刷尿桶。看这个孙女,她怎么看都不顺眼。这天妮德去山里割了松针,准备煮茶,也是干活,奶奶却很看不惯,骂骂咧咧,要她赶紧去修灯泡。
电是前几年通的,对山里人而言,是全新的能力。听说过电打死人的事,在他们家,女人是很怕的,有敬畏之心。电的事,很长时间里,基本由男人料理。涛德身体不好,不常做。堂哥纯是胆子大,没有绝缘的能力,但有一种一了百了的思想,不知接地为何物,毫无根据地自信金刚不坏。运气好没死,就这样,他成了家中的普罗米修斯。
但老太太怕他出意外,始终忧心忡忡。好在有妮德。
妮德把椅子放在桌上,爬上去换灯泡。隔着墙,她听到狗在叫,有人从家后门进来了。妮德抱着东西出去,看到村长。村长是来找大伯的。妮德笑嘻嘻地经过,进了厨房,却又从另一个门飞速出去。
她从外围绕屋一圈,辟开野草,蹲到某堵墙外,熟练地找到一块砖,掐住边缘,拧动几下,很慢地往外抽。烤火的人都面朝火坐,水桶在人背后,缺口在水桶后边,不会被发觉。妮德堵住风,一声不响地听。
村里要来人,这不是件小事。山上有青壮年男人出去,但很少来新人。妮德拈着地上的草,边揪边往下听。人是北京来的。她觉有点新奇。当听到有人要去山下念高中时,她猛地回过头。她趴在地上,把眼睛探到洞口,什么都看不见,仍卖力窥探。
县里只有一间高中,去了必然是她的校友。妮德皱了皱眉,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被草扎得痒痒。山上的人不常去山下,也不供孩子上高中。因此,一直以来,山下的事都任由她解释,其他人求证不了。如今凭空多了个不确定因素。
村长甚至带了文件来。大伯接过去看。冷不丁,有人读了一遍上面的名字:“‘盛家灿’。”
一墙之隔,凿壁偷来的火光中,妮德宛如牙牙学语的孩童,喃喃着重复:“‘盛家灿’。”
等时候差不多,她把砖塞回去,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草屑进院。
她进了屋子,涛德在编竹椅,也不问她去哪里了。他们是双生子,有很多不同,例如生殖系统,例如家庭地位,但也有着近乎可怕的默契。妮德时间挑得极其好,才坐下,爸爸就进来了,说奶奶找她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