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过年,她借口去看鸡,拿着手电进了后边的林子。除夕晚上是没有月亮的。山坡顶上,乌云似的树冠黑黢黢一团,在风中激烈地抖动。树叶振翅的轰鸣声里,妮德看到一个人,影影绰绰,并不分明。微茫的夜色中,那人遥望未知的方向。妮德挠挠
脸,跟着侧过头,顺着他的方向看。
什么也没有。一片漆黑,只有风的声音。
不知为何,她很想扰乱这片宁静,但也不是要打破,仅仅是细微的骚扰。她打开了手电,朝他直直照过去。白色的光斑里,盛家灿不躲闪,不逃走,就像与猎人对视了的鹿。看着他,你会觉得自己能握住他的灵魂,用力揉皱,攥在手心里。妮德轻声地自言自语:“没听说他长成这样。”
没有月亮的夜晚,这个人长了张让人想多看的脸。身材颀长,脸却纯情而皎洁,优美从容的眼睛,有如甘愿自请被水淹没般的平静。她喜欢这张面孔。
刺眼的光照下,盛家灿问:“你说什么?”
她避而不答。这一年最后一天的夜里,风起云涌,森林里仿佛有鲸起行,新的时代开始了。妮德说:“我是妮德。”
打从一开始,妮德就戒备这个人。但她不否认,在丑陋的芸芸众生中,漂亮的皮囊即超凡脱俗。
新学期,她在书记办公室翻学生档案,把盛家灿的内容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书记在旁边喝茶,乐呵呵地问:“你关心什么?要搞这个人啊?”
妮德露齿笑:“随便看看。”
问不出什么,书记也不着急,直奔主题,打听能不能再弄一笔赞助来,学校操场要修缮:“那位老总是个大善人,他能不能再做件善事——”
他再说什么,妮德就当耳旁风了。盛家灿不是转学籍,很多东西都没有。单看资料看不出什么,她并不慌。恰如人类解决千年虫,妮德笃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问题都是要解决的。与此同时,她还有一个观点,什么时候的人最好懂?遇到问题的人最好懂。不论是要操控还是威胁一个人,你总得看穿他。
制造问题的人不难找,学校平时不难进。妮德告知了宿舍的位置、人在的时间,跟他们描述盛家灿的样貌:“一看就认得出来。”她想到他头发稍微有点长,不是板寸,又补充了一点。
胳膊上纹了个米老鼠的家伙大喇喇问:“咋?像《午夜凶铃》的贞子啊?”
“我是要你们给他找点小麻烦,多余的事不要干。他不是本地人。你要确认,问他是哪里人就行。”妮德不喜欢他跟自己说话的方式,但只笑,再三强调,“下手有点轻重,不打脸,别让他破相了。”
这几个人做事毫不熨帖,漏洞百出。几天后,她不得不面对找上门来的学弟。在聒噪的王源杰身后,妮德再度见到盛家灿,人完好无损,没如她所安排的那样挨揍。
她找人是针对盛家灿,结果人家碰巧和王源杰有恩怨,想一鸡两吃,一次把两桩事办了。这是不把她放眼里的做法。后来在牛杂粉店门口,妮德扣着腰包,跟叫来的人说:“因为是你的小弟,我信得过,才叫他们去办事。他倒好,跑去解决他的私怨,我的事成搭着干的了,看不起我?”
店内,盛家灿回过头来看。妮德捕捉到,隔着老远,朝他笑一笑,回头继续交代事。对方跟她赔罪,她还是给了一条烟,算是留一线。
吃完粉,妮德去柜台付账。烟也是从这家店拿的,她常来,钱时不时月结。老板抽出记账的烟盒,要她签个字。妮德从腰包里抽出笔,龙飞凤舞,写了一个“妮”,丢开去找钱。
烟盒搁在一边,被盛家灿拿起来。他在看她写的字。字迹没干,墨水滚动,他拿近了,轻轻朝她的名字吹气。
妮德侧着目睹,心骤然一惊,说不出什么滋味。
夏秋交界的雨天里,盛澍失踪。有人看到她自己走进了山里。这个“有人”的人是村里人人信赖的妮德。
她失踪在雨天,大家一致商量,不相信逃跑的可能。一来近期都安排了人盯着,没人能神不知鬼不觉下山。二来下了雨,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选这时候下山。
男人们集结成搜山队,一起进山找人。一整天找了附近,晚上山里危险,不能进去了。人都聚在村长那里,安排着明天的搜山。屋子里几乎都是成年男人,妮德是目击者,坐在门的左侧。盛家灿是盛澍的儿子,靠墙站在一旁。
近一些的地方没找到,这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卡下山的路。另一个做法是再往前,往更深的山里去。
屋外一阵嘈杂,族长连夜赶来,门一推,说的是:“有熊,不能进山。”
妮德坐着在看学习笔记,悄悄抬起眼。大伯没看她,也不看周围其他人,只跟村长交流。山里有熊,前些时候打猎的人也说,看到熊在溪水冲凉嬉戏。还是母熊带幼熊。连进山的老手都要捏一把汗。口口相传,他们这的熊本来就会袭击人。在山里,被熊偷东西,要拱手相让,遇到熊粪便,得自觉后退。和大自然中许多动物一样,为了保护幼崽,母熊的攻击性非同小可。一拨人浩浩荡荡的进山,的确不是一个好选择。
村长说:“那怎么办?”
族长说:“再往里走,男人都难走的路,她一个女的,怎么会进去?看错了吧!搜下山的路。”
发表了指示,旁听了下级安排,最终,族长慢走了几步,回头瞥一眼自己的侄女,一言不发,转头去看旁边的盛家灿。他和盛家灿说话。
“孩子,”中老年男子循循善诱,“我们不是不想去找你妈,是夜里进山要当心……”
就算是夏天,下雨天,在山里户外过一夜,是个人都凶多吉少。最后的话无异于免责声明。这话很残酷,人世间也一样。隔着其他人,妮德悄悄打量听的那个人。他的冷态固然是异常的,全然不像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盛家灿眼神平寂,仪容明秀,像布有光泽的艳尸。
她被差使送他回去。下过雨,道路泥泞难行,他们走进林间。
山里的雨经常要下两场。一场是天落的雨,雨水从天而降,和其他地方并没有两样。可在雨停后,外边依然淅淅沥沥,雨声要断不断,不走树下不会淋湿,走树下却要浇个满头。这就是第二场。山中的第二场雨是由树下的。树上残留了雨水,雨停后还簌簌往下落。
妮德是山里人,常在山里走,脚步比盛家灿更快。走一阵,她就转过身等他。
第23章 第二部分2
九月,学校来了一个年轻老师。新老师都从高一教起,周老师是外地人,名字是“蜜”一个单字。她一来,手中崭新的诺基亚、脚下洁白的进口鞋、清澈过度的笑容,一切的一切都在昭告众人,这孩子是蜜罐里泡大的。有同事上来就问她找对象没有,想做个介绍,结果人家当场拒绝,很是大义凛然:“我丁克!接受的再来!”
乡下人不知道丁克是什么意思,回头互相打听,颇有微词,越发觉得小丫头天真烂漫不懂事。这一点很快得到证实,周蜜租房被骗了。
周蜜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学校没有宿舍分配。她还在大街上,就被一个阿姨问要不要租房。一开始她还感慨,自己只往那一站,怎么就像外地人了,阿姨真是神机妙算。一问起来人家反过来笑她,这大包小包提着,谁看都知道不是本地人。
房子在一间小超市楼上,就一间,有一张床、一个柜和一张桌子,厕所在屋外。比较简单,但还算干净,窗户又很大,里头亮堂。一问价格,比她从同事那打听的便宜。阿姨说原先是她女儿住,本地赚不到钱,现在女儿去外地打工了,她就想租出去。
看完以后,阿姨把她领到一楼,自己去楼上打扫卫生。小超市的老板在嗑瓜子,抓了一把,分给她吃。周蜜道了谢,拿在手里嗑,伺机问老板,这房子以前是谁住。“她和她女儿住的,”老板说,“都好几年了。”
到了要走的时候,阿姨跟周蜜说:“你慢慢想,租房子是要小心一点。我女跟你差不多大,我也是这样讲她哩。我在医院里扫地。你要挂号还能找我咧。不过我有个同事的外孙回来了,他也在找地方住。”
这年头,这地方,电话都不多,更不用提手机。现在不定下来,之后也不方便联络。房子不错,离学校近,阿姨是个好人。楼下小超市的老板都那么说了,人又跑不了。思来想去,周老师就决定租这。她交了一年房租,把自己的家当盘了进来。
然后,一个月后,有人敲门,自称是房主,要周蜜付房租。
她不相信,可对方确实是房主。她又去找楼下超市的老板,老板也一头雾水,他没骗她,那女人和她女儿确实在这住了两年。骗子在只剩一个月租期时把房子转租给了她。房东见过租客的身份证,但也就这样而已了。周蜜只知道一个名字,去报警,警察能做的只有记录在案。房东那边继续催周蜜,要想住下去,她得再交房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