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林妮德,她热衷工作,本来就不泄露私生活。
林妮德住因闹鬼而降低房租的房子,工作中动辄要把别人家设计成苏州园林,但自己家却乱七八糟,门口像公共厕所,里面比垃圾场还不如。被说起来,她就反驳:“这设计蕴含了我的情绪。我们中国人的风格就这样,深藏不露,‘别有洞天’。”
她不看电影也不听音乐,却注册了国家图书馆的证件。虽然没有什么时间看专业书籍以外的书,但她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和欧内斯特海明威。她不是单纯追求成功的人。林妮德坚持自炊,条件允许的状况下爱用明火。她最喜欢的运动是跑步,即便她压根不爱运动,可生命在于运动,人活着总是要跑步的。
林妮德并不是巨富或教授的后代,而是山里的农夫的女儿。她回去取过一次证件,亲自出马太危险,她缺一个不会被村里人怀疑,能偷东西的人手。巧德要逃跑,这次下了决心,决定去深圳做保姆、端盘子,什么都行。但她需要一笔启动金去买车票和吃饭。双方各取所需。
巧德回村探亲,顺带去族长家送点自家做的糍粑,硬留下来吃饭。女人很容易被小看,因而丧失存在感,既留下来吃饭,自然要帮忙干活。趁他们没防备,她借口捡鸡蛋,溜到妮德大伯的屋里找东西。乡下人这点好,紧要东西放哪个鞋盒、塞哪张床板、夹哪块砖总不变,她很快拿到,饭都没吃就跑了。
妮德一手收证件,一手交了钱。妮德没去车站送巧德,巧德也不知道妮德要去何方,两个人没打招呼,没道别,自然而然地散了。
林妮德只记得那时是秋天,巧德好高兴,不知是因拿到了钱,还是办成了事。下山路上,她小声哼着歌:“‘那本书合了又开漂落下梦想,我们俩合了又分像一对船桨’。”
在林妮德出生的地方,她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异类,不论在哪里,她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异类。
有一阵,她去了一个新的工作单位,起步并不顺,被踢去坐冷板凳。她那段时间心情不好,月经不调,和一个同事不对付,还被逼去带一个关系户。
公司有位小有姿色的男士,无缘无故非常讨厌她——其实也说不上无缘无故,妮德对此人印象不好,觉得他能力强,是竞争对手,因此很戒备。假如是传统罗曼史,男方可能觉得女方好特别,从而有所发展。但实际情况是他看她不吃自己这套,认为她不识好歹,是个不安定因素。二人互相针对,妮德落了下风。
那时妮德憋得太久了,状态偶尔下滑。几十年如一日,做一件虚无缥缈的事,为了已经死了,却不知身在何方的妈妈。耗时太长,超越了妮德的想象。第一年时,她自己拿着削尖的竹签到处插。第三年时,她去找神婆帮她算。第四年时,她散布山上埋金子的谣言,的确来了一波人,但就像无头苍蝇,没起到作用。第十年,她租了机器,借伐木为由,找人去山上挖,被抓了,罚款好多钱。第十一后的数年间,她还采取了其他手段,想对付的人是块硬骨头,说不撂就不撂。
太久了,最初的志在必得被磨得说不出口。追凶、复仇和讨回公道就像领养儿童,后期懈怠了,也不能随意退还。真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脆利落。可是,没有未来的人行动自由,有未来的人却不会轻易酿下无法偿还的后果。所谓软肋,正是美好的生活。妮德不愿同归于尽,她不愿因这些庸人走上绝路。
希望渺茫。有好几次都在想,做不动了,继续不下去了,要么降下天罚把山劈了。但现实很明确。妈妈在等她。而且,时间有限。
时间有限。自觉到极限的时候,妮德把额头磕在墙壁上,小幅度,很慢地磕击,把自己从极限的边缘凿回去。时间有限。
关系户是家居公司的公子,标准的二世祖,女友轮番换,能力烂一滩,图图不会画,话话不会说。他来第一天,妮德还站着,他就一屁股坐下了,把脚搭到桌子上,好像在演TVB电视剧,要妮德像汇报工作一样告诉他实习生守则。在妮德给他倒完咖啡,依然好声好气告诉他他该做什么后,他的回答是:“你好土,打扮成这样,是女人吗?”
林妮德没发脾气,正常地对待他。后来有天去外地出差,关系户被女友以“你的东西都是你妈的”为由甩了,又和妈妈就干涉自己一事大吵一架,正在气头上,当着客户的面,态度很不好。妮德好不容易弥补,等人走,立即向他比划了一下:“出去说。”
在甲方的酒店附近,小贩摆着套圈游戏、捞金鱼和打气球的游戏摊,是具有县乡风格的游乐园。林妮德说:“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里。”
他回答:“你不会懂的。”
他不但不尊重她,还生怕她不知道,找打气球的老板付了二十块钱,用玩具枪打气球。奸商故意把气球弄得很远,枪也不准,稀稀拉拉中了一两个。关系户就搁那儿打气球,把她当背景板。林妮德忍了半晌,劈手夺玩具枪。
“你知道你妈为什么那么保护你吗?”她看都不看,直接拉枪机,一连把他剩下的子弹全射空。弹无虚发,气球炸裂声接踵而至,她却朝他露齿笑,“就是想你这样有钱又无能的废物不被我这种什么都没有还饿了很久的穷鬼撕碎了吃掉。”
那之后,关系户突然吃错药转了性,开始缠着林妮德,花也送了,烟花秀也放了,约她去兜风。他说自己心怦怦直跳,她跟他说,你坚持两个星期差不多了。妮德甚至不觉得好笑。花只是植物,烟花是有臭味的火光,兜风更是含义不明的活动,开着个机动车没有任何动机地乱窜,莫名其妙,浪费时间。
果不其然,妮德总是知道的。两周后,他兴趣的确锐减,改泡起了大学生。
关系户问她,看你也没男人缘,没谈过对象,想出家当尼姑啊?
自从上次摊了牌,妮德对他也有话直说。老娘是女神仙,不谈恋爱,要找也找男神仙,跟你没关系。最后又说:“我有对象啊,只是现在不见面。”
“为什么?你们阴阳相隔了?对象为什么不见?”对方困惑,“什么意思?”
林妮德淡淡地说:“因为我有要做的事,他也有可以做的事。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那时候我们再在一起。”
“你们约好了?”
“不用约好。这就是真正的爱。”
对方卡顿,质疑得天经地义:“我不相信有这种人,也不理解这种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
“无所谓,”她打断,“因为跟你没关系。”
第50章 第三部分8
一时间,没人说话。
关系户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还在想,先带着残留的笑喟叹:“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位上司对他有一半的坦诚,也有一半敷衍:“外部,性格要能和睦相处,有磨合的余地。内部,要能互相认可对方的本质。你理解不了吧?”
关系户愣了愣,心被难言的尴尬淹没。之所以难言,是因为他隐约感觉到,林妮德不是阴阳怪气,是真在陈述他理解不了的事实。幸亏他马上反应过来,反唇相讥:“你……这不就是吊死在一棵树上,没结婚就给人守贞呢!想不到你这么封建。”
“你又搞错了。你听不懂人话?我拒绝的不是他以外的人,是不纯的东西。要是他跟我想法不同,那他也一样评价作废,从我这里打包滚蛋。爱这回事,要是你觉得经验越多、玩弄的人越多越牛,那也挺可悲的。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对牛弹琴。”她转背,“下午有个会要开,你去把表做了。”
说完林妮德就走了。
关系户怒从心起,发作不成,只好回去跟朋友们说。众人哄堂大笑。他的女友更是发言,说她记起以前看的电视剧,时隔多年的情侣,隔着墙,人光靠背影就发现对方,童年失散的兄弟姐妹,仅一眼就认出彼此。这都是戏剧,想想也知道,现实生活中,这些不科学的浪漫场面不可能发生,究竟是怎样的蠢货才当真。
听到“蠢货”一词,关系户的大脑轻微转动了片刻。假如是蠢货,林妮德在事业上绝不可能那般得意。他想修订这个说法,可确实,正如现任女友所说,不是蠢货,怎么会对感情那样天真?他想不出理由,索性放弃思考,抛之脑后。
笑着笑着,又有一个朋友插嘴:“但这不是同一种情况吧。失散重聚,那是物理奇迹。至于她说的约定,只要两人都想着对方,想法都一样单纯就能成。”
笑声暂歇,气氛短时间有冷却的苗头。有人打断这个话题,举杯要干杯。大家立刻恢复了情绪,笑的笑,闹的闹,搂抱的搂抱,接吻的接吻,热舞的热舞,一派和谐。
数年后,关系户和妈妈安排的相亲对象结婚,生了一个孩子,过得很幸福。从前的女友都是过眼云烟。婚礼和满月酒,林妮德托人送了红包,毕竟和他家的公司还有合作。去就不去了,和这人没有往来的必要,一如她最初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和他不是一个档次的,这种人的高低,不值得她多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