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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山一样_大山头【完结】(68)

  世纪交接,人们自发聚集,走进大街小巷庆祝。家家户户开着电视或听着收音机,家电店的玻璃橱窗里,所有电视都播放同一频道。公园里接了线,有人放焰火,跟着新闻媒体倒计时。时代往前进,人类在狂喜。隔着一段距离,在广场外围,林妮德和盛家灿驻足旁观。

  人们不会因为单纯的时间推移而感到快乐。他们一定对未来充满信心,期待能变幸福,认为自己将得到财富、自由、尊重、理解和爱。那时候,盛家灿这样推断。

  身边的人始终静默无声。角落里没有灯,他回过头,仔细辨认同伴的脸。一辆车来了又走,红色车灯宛如迸溅而出的血,扫过年轻女性的脸庞。黑暗中,妮德目视前方,微微压低头,收下颌,龇着牙,脸上是一个看似不怀好意的笑容,散布出腾腾杀气。盯着那些欢声笑语的人们,她同样是笑着的,可笑与笑天差地别,同样的事物如此不同。林妮德一字一顿地说:“不知道在傻乐些什么。”

  回到现在,夜色不足以蒙蔽面容,他们离得很近,这是最重要的。因为就在一起,所以她能看清他的眼睛。盛家灿说:“我当时想,这个人和我不同,过着不一样的生活,有不一样的想法。我总说服自己接受每个人,但她不。我有种直觉,她可能知道我真正的想法。我可能讨厌人,男女老少、城里乡下,我全都讨厌。我只是逃避。林妮德和我有很多不同。假如有相机,我想永远用取景框看这个,不调焦距,物理拉近距离。假如没有相机,就用眼睛。”

  话语只停在这里,脚步却不停,继续向前。

  花的麻醉效果有限,酒精也很快消散,理智回来了,吐露真心后,盛家灿显而易见地变僵硬。静默又在两人中间待了一会儿。他严肃地蹙眉。每当遇到不得不发言的场合,盛家灿常常皱眉,不熟的人会误解成傲慢,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这是“天哪,救命”的意思。

  没有暴露局促,他飞快地说:“……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这可不行。林妮德想。不能当成你没说。那种感觉不会消失,她现在知道了。

  第64章 第三部分20(下)

  2011年中,蒋春莹在县里找了一家馆子,订了包厢,准备招待客人。妈妈一直唠叨,叫她不要两手空空去,从冰箱搜罗了酱菜和板鸭,非要她拎去送人。蒋春莹好气又好笑,跟妈妈讲道理。第一,她白天要上班,晚上才聚餐,怎么拎过去,拎到单位放哪。第二,她又不是见领导,不是应酬,不是找关系,更不是相亲,只是跟老同学碰头叙叙旧。

  林妮德和盛家灿先去市里,有事情要办,之后再到县里,跟蒋春莹吃这顿饭。

  判决下来,已经有一阵子了。

  在那之前,有一天,蒋春莹刚下班,突然接到林妮德的电话。难得一见,她打来居然是闲聊,也可以说是商量。

  律师告诉她一个坏消息,法院听取意见时就反复强调“受害人是否主动顶撞”,估计有保守处理的倾向。受害人怀孕证据不足,不被采纳,所以无法加重量刑。他们说他们再犯风险低,社会适应良好,案发系家庭矛盾,社会危害性小。

  据律师判断,父亲可能无期徒刑,林妮德的伯父最多判十五年,这还是最多。

  林妮德打来电话,真的只是说一说,挂断就结束了。可蒋春莹没结束。她震惊、不满,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怀疑公平正义。这里有一个人死了,她的朋友为此钻研了超过十五年,却只判这点刑。

  而且从她的感性上说,妮德的伯父比父亲更有害。那个傲慢、唯我独尊的老男人。作为当时全场唯一的女警,还是年轻女性,蒋春莹尤其有体会,他对她的轻蔑简直摆在脸上。但周围人都感觉不出来。一度她还怀疑自己太敏感,后来冷静想想,压根不是。

  蒋春莹寝食难安,也问过一些身边的人。可却被他们反问:“你还想怎样?”

  蒋春莹感到荒唐。这明明就不合理,为什么要说得好像她在无理取闹一样?

  对方又补充一句:“对人不要那么赶尽杀绝,也要给他留口饭吃。”

  蒋春莹完全被他们的理所当然震撼。被害的人不是人吗?有人在意受害者吗?一部分人被偏袒,而另一部分人被迫长时间、多此反复成为所谓大局的牺牲品,这是我的错觉吗?弱者没有得到保护,反倒被更重的加害。“人各有命”难道不是掩饰某些人必须沦为奴隶而诞生的托词吗?

  蒋春莹很想什么都不做,心情最不好的时候,一大清早,她躺在床上,连班都不想去上。

  妈妈走进来,又开始了骂骂咧咧:“你这头懒……啧,你快起来!”

  妈妈忍着,尽管偶尔会忘,她不再高频使用那些格外难听的词。但今天,蒋春莹高兴不起来。她两眼无神,把夏奇拉热情洋溢的铃声关掉,说:“我不想去上班了。这世界一点都不公平。”

  难得见女儿这么脆弱,何翠霞一屁股坐下:“就是不公平。但你要是不去,就会更不公平。”

  蒋春莹顿了顿,慢慢转过身,和妈妈对视。何翠霞女士望着她,母女仿佛进行一场无声交流。就在这时,妈妈打了她屁股一巴掌:“快起来,我买了根排骨,中午给你送饭去!今天心情不好,吃顿好的,继续加油干!”

  值得庆幸的是,不久后,林妮德找到了能证明当时母亲怀孕的证人。巫蛊属于女人,生育也是。山里的神婆被众人称为“姨奶奶”,姨奶奶不是亲戚,却胜似亲戚,不只是替人算命,也会为孕妇和产妇帮忙。

  姨奶奶还在世,年龄大到法官看了都瞪眼,按照她自己的说法,目标是活到一百三十岁。有人质疑老人证词的可靠,姨奶奶自我介绍,她会说本地方言、普通话、粤语和英语,在山另一头的景区有六个门面,神志清楚,口齿伶俐,收入恐怕是在场人里最高的。

  姨奶奶作证涛德妈妈怀了孕,有当年的手记为证,之前还找过卫生所的医生拿药,也有相关证明。

  孕妇受害是加重情节。这一点让伯父和父亲分别判处了无期徒刑和死缓。

  仍然不是什么理想的结果,聊以慰藉都很难。林妮德对死刑没有执念,对生命没有重量的人来说,死和生没有太大区别。

  她去看了一次父亲和大伯。先是父亲,之后是大伯。

  父女俩不熟悉,上次说话是什么时候?小时候,他好像给她和哥哥编过草蚱蜢,被堂哥抢过去踩扁了。为了报复,双生子合作把堂哥推进了粪池,回去被大伯用扁担抽了一顿。父亲当时哭了,跪下来求情,跑着去给他们抓药。

  时间有限,但也没什么可说,两人对坐着沉默。快结束的时候,父亲才开了口。

  “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她讲,她不会放过我们。”女人到死没有求饶过,临死曾满脸是血地怒吼。她的丈夫是杀死她的人。多年后,他对女儿说,“你大爸笑她说大话,人都死了,怎么对付我们。回到家,我看到你,马上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猪栏里的女孩被捆住手脚,却支撑着身体,从堆砌的石栏缝里露出眼睛。那是一则预言。

  “你出狱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去看伯父时,林妮德留下这样的话。走之前,她望着他,神情冷漠,嗓音洪亮,与从前血流满面的女人重叠,“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和蒋春莹见面,聚餐那天,林妮德和盛家灿到得比较晚。蒋春莹先去点菜,等得都要打电话了,看窗外,熟悉的身影总算一闪而过。还是那对男女,穿着线条利落、版型合身的衣服,带着处变不惊、安之若素的神情,两个人常在说着话,但声音又很轻,只有对方听得见。

  蒋春莹打开包厢门,告诉服务员,可以开始上菜。那两人很快进来了。

  盛家灿给她带了礼物,是蒋春莹喜欢的钱包,她拿到一边,突然决定尝试一次,问问他们总是低声交谈,到底在密谋什么,解决这长久以来的困惑。蒋春莹说:“你们刚聊什么呢?”

  “嗯?”林妮德说,“我们在讲那个路灯好像是歪的。”

  盛家灿说:“应该是底座不稳。”

  他们俩又讨论起来了。蒋春莹有点无语,又觉得好笑,搞了半天,他们每次阴沉沉密谋,指不定都是在议论些闲事。

  蒋春莹说:“那时候叫你们过去,你问死刑是注射还是枪决,是想知道万一判死刑,楚龙妮她家里人可能会受什么刑?”

  盛家灿说:“嗯。”

  蒋春莹说:“当时你们怎么都在山上?那么巧?”

  林妮德说:“我是得到消息过去的。他算巧吧,前年就给这个策划,去年刚好去。”

  蒋春莹说:“你们都在其他城市,我就只能留在这个小地方,以后还能一起玩吗?”

  “说的什么话。”林妮德笑,“互联网越来越发达,打视频电话,几秒钟就能见。”

  妈妈下葬是在雨天,葬在他们定居的城市的公墓,只有林妮德和盛家灿参与。姨奶奶让他们回山里烧一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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