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德是不迷信的,但为了妈妈,能做的还是都做了。在山上,妮德把纸钱拿出来,咬了一口才烧。余光知道盛家灿在看自己,她说:“我们这儿烧纸的规矩,留了我的牙印,我妈才晓得是我。妈妈,拿钱在底下买点好吃的吧!买个大房子住!这是你女婿,认识一下。你认得的吧?我们以前在山里……”
烧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突然说:“给我妈表演个节目吧。”
盛家灿欲言又止地盯着她。
林妮德想过,这一任务告一段落后要犒劳自己。到最后,她没能只玩不工作,没去沙滩休假半年,上升期,工作太多了。她尝试了一口气吃两个大蛋糕。盛家灿买的蛋糕,按照她的口味。他也坐在餐桌旁,默默看她吃,但她才吃了一个的一半,就发现自己腻了。最终蛋糕都进了冰箱,磨磨蹭蹭,吃了三天。她有一天尝试躺一天,才两小时就起来了,因为想画图。至于将来事业的安排,已经提上议程了,正在计划中,有条不紊,稳步前进。她也在物色好的场地,好的时间,好的人,找一片草地,不要有蜱虫的那种,准备哪一天真正聚一聚。能收到邀请的,都是会祝福她的人。
在烂漫的草地尽头,妈妈或许也在那里,朝她弯起眼睛,龇着牙齿,露出光彩夺目的笑容。
一天假期,林妮德没有去加班,早晨起床,洗漱了一下,在地毯上看书。中午随便吃了点挂面,然后继续躺下,在沙发上用手机看
了看新闻。快要搬家了,家里乱糟糟的。她想打扫卫生,收拾的时候看到杂志,不自觉坐下,读着读着睡着了。
门响了一下,有人进来了,推着拉杆箱关门。盛家灿走到客厅,把纸袋放到茶几上,进屋放行李。林妮德迷迷糊糊醒过来,招手,等他过来,她说:“来。”
时差让人昏昏欲睡,他没回答,去冲了凉,过了一会儿,也躺下了。睡梦很轻,不会压住人的身心。睡到傍晚的时候,雨声窸窣,温吞地把人吵醒。她轻轻摩挲他的皮肤,他望着窗外的雨。天气不凉也不热,身体犯懒,精神懈怠,什么都不想做,却很惬意。
她先起来,去到外面,翻开纸袋,发现是好吃的,远远问了一句:“能吃吗?”。他刚换了衣服,在洗手间洗漱,脸还沾着水珠,说:“带给你吃的。”
林妮德吃着东西,看了眼时间,足够去电影院,不过下雨了,出去不方便。她开始翻DVD光盘,正版的台版或日版碟,有电视剧,也有电影。盛家灿走出来,也坐到她身边。窗外是黄昏,接下来有夜晚,也有黎明,还有新的黄昏。人们互相靠近,又或者推开彼此,活着,活下去,活到未来。盛家灿歪着头,跟着看她手里的碟片。不用约好,两个人将要欣赏一部电影。妮德想,看什么电影好呢?
第65章 尾声(上)
林榛薇的母亲不是伟人,但认识她的人里,很多都憎恨她,也不止一个人认为她了不起。
妈妈对所有评价报以冷笑。传闻世界末日的那一年,她生了榛薇。生育的过程麻烦不断,夫妻双方都没有家庭干涉,少了麻烦,相对应的,天然的帮手也少些。她上班上到预产期,雇佣的阿姨换了两轮,怀孕时有孕吐,有便秘,有情绪起伏,也有外貌和体质的改变。挺着肚子基本要侧睡,于是常有休息不够的时候。
在林妮德看来,这些有违人权的变化太沉重,必须具备坚定的个人意志,否则难以克服。但反过来想,还有迟钝到意识不到痛苦的人、没资格痛苦的人,或许她们才是大多数。某次产检,她甚至得知产妇想从顺产改剖腹,必须要家属签字,产妇自己无权决定。这是蛟龙入海、神舟飞天,全中国人都自豪的一年。
妮德没有很幸运,也不倒霉。资金充裕,身体健康,伴侣全程上心,待产如期住进医院,阵痛时间没有格外长也没有特别短。然而,羞耻和死去活来的疼痛足以令人终生难忘。生育无疑是一场浩劫。从阵痛开始到进产房,她一直在想,一个人诞生,为什么要把如此深刻的痛苦施加在另一个人身上?这是否是一个征兆,象征着人的一生必定伤害他人,伤害自己的妈妈?
她抱着一种恨一般的心态分娩,又憎恨,又愧疚,反复嗫嚅,不停地呓语同一句话。助产士以为她在提要求,低头去听,发现她喃喃自语的是:“很痛吧?”
很痛吧?一定很痛。怀双生子不会好受的。生产一定很痛吧?怀着孩子在林中跑一定很痛吧?被砸头一定很痛吧?在山里等着她一定很痛吧?她无比的忏悔,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极端愤慨。童年的记忆里,妈妈曾无数次揩去她的眼泪,温柔地哄她说不痛。这里是只有她和妈妈的领域,她们用只有她们能听懂的语言交谈。但妈妈死了,再也见不到了。她恍然意识到,她对讨回公道的执着不是仇恨,不是正义,它与孩子的啼哭具备相同的性质。妈妈,我想你。
胎儿得以分娩。妮德筋疲力尽,抬起手来,自己擦掉了眼泪。
起名时,林妮德和盛家灿想好了,让女儿姓“玉”,全名玉榛薇。工作人员端详电脑半天,问这对外貌同样昳丽的夫妇:“孩子奶奶姓玉?”
“姓盛。”回答的是盛家灿。
“那孩子外婆姓玉?”
“不知道孩子外婆姓什么。”这次说话的是林妮德。警察都没查出来,他们能知道就不得了了。
“你们家没有人姓玉呀?”
“就是喜欢这个姓,好听,霸气,”林妮德说,“不行么?”
因为可能引发各种纠纷和麻烦,例如要在很多地方证明亲子关系,最终,他们还是放弃原计划,在夫妻的姓氏里选了一个。林妮德和盛家灿都不喜欢自己的姓,有点推诿,都不情愿。但名字说到底只是名字。由于榛和薇都是山珍,有山的意思,“林”更适合,最后用了这个。
世界末日没有来,至少在他们这个平行世界是这样。从小,林榛薇就听父母开玩笑,说她是拯救世界的小孩。因为她来了,世界末日才没来。
女儿刚出生,林妮德精炼地坐完月子,着急回职场。有过奶水弄脏衣服的糗事,也有工作时间频繁上厕所的窘况,但她自己坦坦荡荡。
榛薇的幼年时光里,盛家灿减少了线下工作,增加了线上的工作。出差会选台湾、日本等地,因为近,能带上榛薇一起。具体榛薇不清楚,双亲似乎会私下协议某种平衡,例如这段时间谁支撑经济,谁带孩子,那段时间谁需要帮助,谁有能力帮忙。榛薇长大一些后,家里也请过帮佣。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宝宝,有足够的安全感,来人照顾,熟悉了也很乖。
榛薇小时候很自恋,洗完澡,爸爸给擦身体,她会突然亲镜子里的自己。妈妈带她去工作的地方,她会用会议室的话筒演讲。生日拍纪念照,固定姿势是榛薇自己要求的,爸爸妈妈要一左一右亲她脸颊。她最喜欢问爸爸妈妈,为什么生出我呀?
妈妈似笑非笑:“你不是喜欢玩那个吗,我俩一左一右把你拎起来荡秋千。我和你爸小时候都没玩过,都想玩一玩,所以生你出来玩。”
爸爸静静地回答:“因为爱你。”
父母不是没有矛盾,尤其妈妈有时说话刺人,对周围要求又很高。爸爸恰好性格和缓,不容易跟人急眼。他们吵架,一般两种情况,要么爸爸生闷气了不说话,妈妈发泄完后意识到波及无辜,转头去逗他玩,两人和好;要么妈妈大发雷霆,爸爸平和地处理,跟她道
歉,或者旁敲侧击问要不要吃东西,她接受。
更多时间里,他们不吵架,感情很好。榛薇的妈妈有时会直呼爸爸大名,更多的时候,他们没有相互的称谓,不是甜蜜的“宝贝”,也没有名字衍生出的昵称。但他们无缘无故说某句话,对方都知道是在跟自己说。
有一次,榛薇印象很深。当时林榛薇大概六岁,一家三口进行了假期活动,一起出门下馆子。就餐后,正是傍晚,步行街上有人吹萨克斯,行人在空地上跳舞。榛薇很清楚,她父母肯定也会加入,因为他们喜欢这种事情——美好的事情,虽然妈妈常常叨念着“又在傻乐”不肯承认。
果不其然,旁观了片刻,爸爸就模仿迪斯尼里的卡通角色,做了请舞。妈妈也冷笑着把手放进他手里。两人没有进人群,就在榛薇旁边,小幅度地转了几圈,然后准备回去。走了几步,妈妈问爸爸:“跳舞的时候你往我口袋里塞了什么?”一拿出来,是一支郁金香。
冥冥之中,孩子知道,父母的感情与自己的珍贵相关。
小时候,榛薇的表姐告诉她,她父母分开过一段时间。当时表姐嘀咕了一句:“如果我是姑爷,我就假装跟别人在一起,逼姑姑吃醋,她肯定会杀过来。”表姐说的话,榛薇一个字都不懂。但她正是爱装大人的年纪,又聪明记性好,转头鹦鹉学舌给爸爸听。
爸爸想了想:“这样不好。”
榛薇问:“为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