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爸爸于子明你晓得吧?
他爸回忆了一下,说晓得的,以前和我一起做生意,那个人满机灵的。
飒飒像是踌躇了一番,才继续说:爸爸,他说你欠了他十万块。
他爸抬高了声音,你管他干嘛,那是爸爸生意上自己的事情,爸爸不要你管。
飒飒又说,可是于子明要去我单位闹,我不管就丢工作了。
他爸爸说哦那这件事情爸爸解决一下。
然后扭过头和她说,妈妈蒸了蟹给你吃,等我们到家刚刚出锅。
飒飒哦了一声,在高铁上排练出来的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
吃了蟹后,飒飒想要和父母好好聊聊,但是两人找借口出去散心,到了十二点也没回来。
于子明发了消息过来,他和飒飒约在了医科大学附属二院的住院部,飒飒承认,医院是个压抑的地方,散不了的消毒水味,根本没办法让她心情舒展。
舟车劳顿,发完消息后飒飒就睡着了。
她很少做梦,沾枕头就着,但这次却梦到小时候。
她十五六岁的时候爸爸做生意赚到了很多钱,她去参加父亲下属女儿的婚宴,和一桌子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飒飒一身衣服要两三千,他们全家落主座,然后别人都不再说话,飒飒伸手夹菜的时候其他人就停下筷子,任她随便选菜。
吃好饭后,她妈妈先带她离开,农村的土路边儿停的是她妈妈新买的奔驰车,主人家送他们出来,还给飒飒开副驾驶的门,飒飒想上车的时候吹了一阵风,她因为吃了太多虾想吐,又跑回主人家跑厕所。
厕所挨着猪圈,有两个人拿着剩菜喂猪,两个人边倒食边说“你看陈老板,现在发达了,把小姑娘养成什么样子,讨厌死了啦。”
然后另外一个人说“就是,就是,陈苏恨不得眼睛瞟到天上去,长大以后肯定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主,备不住会给有钱人当小三。”
飒飒就这样从他们眼前走过去。
那已经是0几年的事情了,那时候还没谁家有鞋墙,飒飒有很多很多鞋子,她妈妈专门整理出一间房间当飒飒的鞋屋,一双一双全都码在地板上,飒飒回到家,四仰八叉躺倒鞋子上,她十五六岁的时候没有现在瘦,腰间还有肥嘟嘟的肉,不会隔得腰疼,她妈妈逛街回来,看她在地上睡,想拉她起来。
她迷糊地坐起来问“妈妈,我看起来真的很讨厌吗?”
“你就是长了一张冷脸,不热情,但是你的性格的确也没有很招人喜欢。”她妈妈说,用手把她压变形的鞋子又撑回来。
飒飒哦了一声,又摊回那堆鞋子里。
梦里,小房间的鞋子一双一双消失,直到整个房间都空下来,然后房间里置办出一个衣柜,紧接着是一个电视柜,最后是一张床,床上是三十岁的她,比十几岁的她瘦两个size,脸上的胶原蛋白也在减少,脸看起来也更为冷漠。
飒飒现在长大了,经历过社会毒打,她总在回想小时候自己的漂亮鞋子,她也很想哭的,可是三十岁,再为了十几岁的风光哭,岂不是更寒酸。
第二天,飒飒开了她妈当年那辆奔驰车直奔医院,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
于先生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端着个保温杯,从长廊另一头走过来,瘦高,半低着头,但还是能让人看到脸上愁容惨淡。
飒飒迎上去,他看到飒飒,上下打量她的行头,然后吸了吸气,皱起了自己一小块鼻尖,问,是陈苏小姐吗?
飒飒点点头,说我来和您聊聊。
于先生没接话,点了点头,就向病房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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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一个剃了光头的小女孩瞪着大眼睛,刚看到于先生就喊了一声爸爸。
于先生诶了一声,走过去把保温盒打开,舀里面的玉米排骨汤,一点一点的吹凉喂小女孩喝。
八人间病房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光着上身漏纹身的东北大哥和满头白发打量她的老奶奶,大家似乎是没什么事情做,都在看飒飒这张新鲜面孔。
飒飒站在小女孩的病床边,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在扯自己的袖子,她扭头,发现是个老头,老头不能动,又用手指门口的方向,飒飒看过去,那有一个果篮。
她快步走过去,扯了个香蕉下来想要递给他,结果老人又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病房里的人就是这样奇怪,飒飒还是等着于先生喂完,结果他喂完汤又挪挪柜子,整理整理被子,简直没完没了。
于先生,飒飒忍不住开口,我下午还有事情。
于先生掖被子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看她,你看不到我在照顾孩子吗?让你两点半来,非要两点来。
飒飒抬高了声音,我来和你诚心谈事情,你有没有点沟通的态度。
病房里有个睡觉的小伙子大喊一句,有完没完啊,知不知道有人午休啊。
飒飒憋了一口气,小声和于先生说,情况我也都看到了,两点半楼下超市我等你。
半个小时后,于子明找到了超市,他看着飒飒的包包和这一身行头,用恳求地语气说“陈小姐你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人,我一个外地人,当年来这座城市就是为了赚钱的,你也大发慈悲把钱还我们好不好。”
飒飒尴尬地把包挪到身后,说“我也只是一个打工的,那是我父母欠的钱。”
于子明说“我和你爸爸还没有撕破脸的时候就听说过,他女儿很能干,以后是要在北京立足,在北京买房的。”
飒飒心里开始骂人,然后说“没有的事,北京的房价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能比得了的。”
于子明接着说“陈小姐,我和你爸爸这个钱已经积了有几年了,要不是我女儿白血病,我都不会管你要的。”
飒飒又问“你是哪里来的我的工作单位?”
于子明说“以前你爸爸给我看过你朋友圈的,给我看你光鲜亮丽的样子,我看到了你朋友圈的定位。”
第8章 是哪里的伤口还没愈合呢?
于子明又说“昨天你爸爸电话打过来,说再拖一拖,年底一定给,可是小孩子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让我们怎么拖呢?我们大家好手好脚当然有大把时间,可小孩子怎么等得起。”
于子明说完眼眶就红了。
飒飒不说话,于子明又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我也不想闹到你单位去,等我闹到单位那一天被抓起来,你可要帮我养女儿的陈小姐。”
飒飒心一下子沉下去,说“我明白,于先生。只是这个钱你现在要我也没办法给你。”
于子明说“那这个月末可以把。”
飒飒看了一眼手机,日期是23号,还有七天。
飒飒问:“欠条你有吗?”
于子明从外套的里口袋翻出一个钱包,钱包里又翻出一个硬卡纸,卡纸打开里面才是一张欠条,飒飒拍了一张,发给了她爸爸。
她爸认了下来,说的确是自己亲手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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飒飒走出了超市,于先生则留在超市里给孩子挑洗漱用的脸盆,她先离开,总还感觉背后于先生的眼光发出千万火焰,灼她背疼。
超市外,有个男人叼着烟,拢着一只手正在点火。
飒飒下意识地扭过头,就这么看到他,穿着灰色的运动服裤子,上面穿了个连帽卫衣,还带了鸭舌帽,像刚运动完的样子。
她顿下脚步去打量他。
“好像换了一副眼镜,人也清瘦了一些。”飒飒这样想,然后她走上前去,掏出了口袋里的防风打火机,给他点了烟。
飒飒笑了笑“也不知道买一个防风打火机,这里风很大的。”
男人有点错愕,然后突然笑了,喊了一句“飒飒。”
飒飒点点头“嗯,是我啊。”
男人叫陈昂,是飒飒的初恋。
他们其实已经有十年没见了。但是飒飒像是没有经历那十年一样,不需要熟络的时间,就直接冲上去和陈昂说话。
飒飒读书很早,十七岁就在本地读大学了,学校附近有一家清补凉,她吃得上瘾,每天都要点,有一天半夜,她洗完澡出来,在操场喝清补凉,一阵风把她吹的肚子生疼。
当时的同学把飒飒送到医院,陈昂就是当时的医生。他在飒飒肚子上一通乱按,最后确诊是阑尾炎。陈昂让飒飒做手术,飒飒说很疼的,还会留疤,不想做。
陈昂说打麻药的。
飒飒说打麻药也很疼的。
她伸出手比划,继续说“我知道会有一根小胳膊那么长的麻药扎进后背里。”
陈昂像哄小孩:“不会比你阑尾更疼。”
飒飒说:“那可说不准的呀,到时候我躺在手术台上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南方女孩说话软软糯糯的,有时候还有加长的尾音。
陈昂又问:“你读大学?”
飒飒点点头。
陈昂说:“大学是做阑尾的最好时机,毕业后工作很忙,就没时间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