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次我发烧,队上卫生所物资匮乏,没有药。我那时昏昏沉沉,梦到我的爸爸妈妈,梦到云城的米粉,梦到家里温暖干燥的被窝。
后来我醒了,听说你跟着林场大头寨的老中医爬山找草药,研磨成汁喂给我喝,喝了一天我才醒。再喝几天,我的病就好了。
我十分感激你无私的友谊,常常觉得无以为报,你却说我们五湖四海相聚一处,都是兄弟姐妹,理应互相照顾。
那时你告诉过我,林场所有树都是有用的,我们也是有用的。我们不间断地砍树种树,我常常苦闷,为什么要把有用的树砍掉,换成另外的有用的树。你说你也不知道。
主席教导我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像你这样优秀的人,到哪里都可以有所作为的。你说,最好的菌子要长在林下,最好的松树要长在山巅,人也应该各得其所。
在你的启发下,我回来后也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力争上游,争取考上云城工业大学,学得更多知识,回报社会,建设我们伟大的国家。
过不久就要考试了,请等我的好消息!
祝:身体健康,考试顺利!
吴树正
一九七八年正月十六日
傅山越读得极专注,徐凌云在镜头后看得极认真,不愿错过他读出来的每一个字,不愿错失他每一次眨眼。
傅山越看了一眼徐凌云,示意他要念第二封信了。徐凌云忙在镜头后比“OK”,她重新布置三个摄像机位,一个对着傅山越正面,一个对着他侧面,一个对着他正在读的信。
傅山越在镜头包围下,念出了第二封信。
伍淑珍同志:
你好!
大学时光倏忽而过,我被分配到云城纺织厂,安排做机械维护与改进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很好,跟我的专业是对口的。
上次寄给你的信,依旧同以前的所有信一样,被打了回来,说是没有叫“伍淑珍”的这个人。
我常常安慰自己,也许是你搬家了吧,不然为什么一封都收不到呢?我往所有林业大学都寄过信,有的石沉大海,有的被退回来了。
我问了其他农友,他们都说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也许是我太傻了吧,竟然把你的地址给记错。
如果你收到了我的信,万望回复。
祝:身体健康!学业和工作都顺利!
吴树正
一九八二年五月三十日
徐凌云在翻看这些信件的时候就不胜唏嘘,那么多信,竟然一封都没有寄成功吗?
尽管一封也没有寄成功,这个叫“吴树正”的人还是持之以恒地寄了四十年。
傅山越把第二封信珍重地放好,拿出了第三封信,念了起来。
这封信纸张洁白,字迹清晰,很明显是近几年写的。
伍淑珍同志:
你好!
中秋刚过,我又生了一场大病。小松终于有空从外地回来看我了。
风烛残年,垂垂老矣,活成了所有人的拖累,绝非我所愿。
我常常很矛盾,既希望孩子展翅高飞,又希望他能同小时候一样,常绕我身旁,吵嚷着要我带他去公园玩耍,嘉奖他取得的好成绩。
他不可能永远陪在我身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艰难,这个我懂的。
我见过很多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性情都有偏斜,要么过于孤僻,要么过于自我。
然而小松很好,性情不至于冷酷,也没有被娇纵成小霸王。他在上海有自己的事业,虽不算太富裕,但能自食其力,安身立命,这也是一种幸福。
我与他虽无血缘关系,然而我待他同亲儿子一样,给予他我能给的一切父爱。
近来我的力气越来越小,一袋十五斤的米要歇好几次才能搬上楼,精神也越来越不济了。也许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
祝:身体健康!万事顺意!
吴树正
二零二一年八月二十
读完之后,西边天空只剩一片红,夜幕深蓝,弦月如钩,只有一颗天狼星在月亮旁静静闪烁。
傅山越甚至没注意到徐凌云的补光灯亮了。
他从前面的信看到,“小松”是吴树正老人领养的孩子,老人终生未婚。
傅山越之前莫名其妙生的气都随风消散了,他看着徐凌云,久久无言。
徐凌云则忙着收拾器材,没有注意到傅山越的注视。
等她来搬最后一个三脚架时,傅山越还站在天台远望,不知道在想什么。
信件已经被他全部收好放回军绿挎包里了,补光灯也折叠好了。
江风轻抚,他额侧的头发被吹开,侧脸瘦削。
徐凌云拉了拉他的衣角,轻声说:“老师,吃晚饭了。”
傅山越问她:“你为什么要我念这些信呢?”
徐凌云不知道他要什么答案,不知道他问的是“为什么要我念”还是“为什么要念别人写的信”。
她想了一下,他强调的大概是前者,便认真回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声音好听,你出镜念信的话效果一定很好。”
傅山越收好两把破烂的反光伞,走在徐凌云前面说:“走吧,吃饭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凌云好像听到他叹了一口气。
一定是错觉。
徐凌云拿着器材跟在后面下楼梯,心想,她这回没有说错话吧。
晚饭后,徐凌云窝在小房间里剪视频,傅山越给大壮辅导完护工试题后,去楼上找她。
傅山越敲了敲她的房门,徐凌云太投入了,没听到。
他推开虚掩的门,小房间里比过道还闷热,电风扇嗡嗡地吹着,书桌离床很近,徐凌云穿一身碎花老布睡衣,坐在床上剪视频,脸都要埋进电脑屏幕里了。
傅山越没打扰她,回去继续坐在电脑前,对着空白的文档,什么动作也发不出。
他叹口气,拿出上次卖玫瑰花剩下的卡片,再从行李箱夹层拿出一个黑丝绒盒子,取出一只派克笔,上好墨水,开始书写。
下笔依旧流畅。
老天爷按停了他创造故事的才华,只留给他写残章短句的能力。
这是对他的嘲笑,还是可怜?
傅山越写到十二点半,房门被敲响,他起身开门,是徐凌云,她顶着一头傻气的鸟窝卷发,无神的双眼散发着恳求:“老师还没睡啊,能帮我个忙吗?”
“我视频剪辑好了,但是不会写文案。”徐凌云把傅山越带过来,给他看自己想出的文案:
“我要找到你,不管南北东西。”
“四十年来音书绝,谁知原来没收到。”
“他是谁?坚持给她写了四十年的信。她是谁?让他不求回复也要写四十年的信。”
傅山越评价:“第一句莫名其妙。第二句不伦不类。第三句太啰嗦。”
徐凌云挠挠头:“对啊,所以需要你的帮忙。”她把剪辑好的视频给他看。
视频里,她们姐弟俩捡到旧信件时还是一派嘻嘻哈哈的搞笑氛围。
画面转到傅山越后,鱼在水里游,天光云影柔和,镜头从傅山越背影推进,到他身侧后,对着他的眉眼,再后移,一堆泛黄的信封出现在画面中,背景音乐响起,傅山越开始读第一封信。
徐凌云没有选用短视频平台上那些当红的背景音乐,而是选了首新的。
他记得,这是《海上钢琴师》的男主初见心动女孩时即时创造的那首曲子。
电影里,钢琴师与女孩初见即离别,乐曲节奏极缓,却翻腾着深情,澎湃着悲伤,跟写信人的情感极为契合,也击中了读信人的心。
读第二封信时,钢琴曲也进入高潮,镜头转到天边骤燃的晚霞,氤氲叆叇,晚霞淡出,傅山越的眉眼淡入,接着是他的鼻子,鼻梁上面有颗小小的痣,然后是轻轻开合的唇,最后是指节分明的手。
这画面,也暴露了拍摄剪辑者的心。
傅山越看了眼徐凌云:“给我那么多特写干什么?”
徐凌云清了清嗓子:“大数据说多拍帅哥能增加播放量。”
“嘁。”
“嘿嘿。”
读第三封信时,音乐刚好结束,最后几个音符,似不舍,似无可奈何,似铭刻于心的遗憾。
“剪得不错嘛。”傅山越给出评价,“以前学过摄影剪辑?”
徐凌云暗喜,也不忘了谦虚一番:“大学时参加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社团,其中包括摄影社,学的东西现在都忘差不多了,这些都是现学的。”
“我给你写几句文案吧。”傅山越回房,在卡片上写了行字,给了跟过来的徐凌云。
徐凌云接过来一看:“垃圾堆里的一袋子信,见证了他半个世纪的真情。”
就这么简单?这么不惊艳?
傅山越看出她的疑惑,告诉她:“不用整那么花里胡哨,跟写新闻标题一样,找到反差点,用最少的字概括内容就行了。”
傅山越可是当过记者的,徐凌云十分相信他的专业能力,一打响指:“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