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人又病了。
傅山越找了个清静的老式小区,租了套实惠的房子,一边修心,一边养病。
两年了,心没怎么修好,病也养得不怎么样。
他早上熬中药时忘了开抽油烟机,顺便忘了时间。
中药煮沸熄灭炉火,他一进厨房就被煤气熏倒了,中途清醒过一会儿,明明有力气爬出去也不爬,干脆躺平,摆成“请君收尸”的标准姿势。
不知是哪位不长眼的英雄好汉救了他,唉。
只见护士领进来一个女孩子,并告诉傅山越:“是她叫了120把你送来医院的。”
竟是个女孩子?
傅山越看到这个女孩子高高瘦瘦,顶着个没怎么打理过的卷曲短发,灰色T恤和迷彩长裤都有破洞,一双灰扑扑球鞋也磨毛了,不知是被穿烂的还是什么复古时尚。
虽然打扮粗糙,但她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傅山越有预感,这个女孩子与他会有一番纠葛。
徐凌云抓了抓乱糟糟的卷发,她被恩师滤镜笼罩,对他的目光浑然不觉,激动地说:“你醒了,太好了。”
傅山越微微一笑:“谢谢你救了我。”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笑,让徐凌云心跳漏了一拍。
傅山越手背打着点滴,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他微微颔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徐凌云。双人旁徐,凌云壮志的凌云。”
“徐,凌,云。”傅山越珍重地念过这个名字,评价道,“凌波微步,轻云蔽月,好名字。”
还没等徐凌云咂摸出这句评价里的味道,傅山越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晕倒的呢?。”
徐凌云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解释:“我是含鱼上跟你买书的‘讨厌吃薄荷’,你跟我约好早上八点半交易,我到你家发现你电话不接,煤气泄漏,所以就破门而入,把你背了下楼。”人工呼吸的那部分肯定是不能说的。
傅山越心里早就有了判断,在那个时间段出现来救他的,也只有这位“讨厌吃薄荷”了。
两年来,他深居简出,社交关系比他的脸还白净,与他打交道的只有外卖员,快递员,医生,还有小区里几个好事的大爷大妈而已。
他过得又清净又孤独。
“太感谢你了,真是有缘。”他说完向她伸出一只打着点滴的苍白病手,“我叫傅山越。”
徐凌云忙伸手过去与傅山越相握,觉得自己握住了一段冷玉,完全不知道山精野怪要用这只手把她拉入温柔陷阱。
山精野怪觉得自己可以拿捏这个猎物,收手时无名指若有似无地划过徐凌云掌心。
可徐凌云不知是手掌茧太厚还是心太实,这轻轻一划跟羽毛划过石头一般,完全没造成任何任何影响。
所以傅山越故作虚弱,明明医生说只要注意后续治疗就不会有后遗症,可他却像是要快与世长辞般,眼神微阖,留恋地看着她。
徐凌云倒不是一块真的石头,她看出了他的虚弱,也透过这层虚弱看出他身上淡淡的颓气。
这层颓气不像是因身体虚弱而生的,倒像是由内而发的。
十年前,他才二十三岁,那时的他不是这样的。
徐凌云还记得那是一个秋天,当时窗外山林刚染秋意,傅山越用一手刚劲飘逸的书法在黑板上写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他转过身来,眼神清亮,点亮了当时徐凌云叛逆青春期的晦暗一角。
她攒下早餐费买来智能机,偷偷地拍下正在写这两句话的傅山越,保存在qq私密相册里。
可他现在怎么这样了?
傅山越瞧着徐凌云的神情不对,她似乎很为他难过,于是熟练地用套话破冰:“你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老师,你还好吗?”徐凌云的声音里带了些哽咽。
傅山越一怔,一声“老师”如咒语一般,驱散了如鬼魂般附体的柔弱,他微阖的双眼皮往上一抬,瞬间精神了不少:“你是我的学生?”
瞎猫碰上死耗子,她是他的学生的话,他何止是见过?
徐凌云道:“我是518班学生,徐凌云。”
山精野怪被咒语吓得藏起来,绮念被喝退,傅山越盯着徐凌云的脸,微微思索。
第2章 受伤的妖怪不愿吸食人的精气,该怎么活
“徐凌云。好名字。你来背书。”
这是十年前傅山越对徐凌云说的第一句话。
徐凌云成绩平平,张荷花砸重金把她塞进补习班,天天给她洗脑叫她好好读书,终于把送她进了省重点爱莲中学——以指标生的身份进的。
指标生就是高中在其他薄弱学校破格录取的学生。
高中课程难度增大,她很多都听不懂。
她当时正从上节政治课睡下来,睡得迷迷糊糊,同桌也没有拍醒她,连堂觉一睡睡到语文课,被新班主任傅山越叫起来背书。
徐凌云晃晃悠悠起身,一扒拉额前卷刘海,被窗外阳光照得睁不开眼,信口胡背:“归去来兮,哀民生之多艰。”
班上爆发哄堂大笑。
徐凌云已经准备好被语文老师阴阳怪气了,毕竟前面那个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就是这么做的,他说她“一颗爆炸头里装的都是水”。
她是自来卷,没绑马尾时,显得发量多头大而已,并不是爆炸头。
还好,开学一周,班主任就换掉了,据说是调去乡下学校支教了。
而傅山越,甫一当老师就接下放牛班,几乎等同于支教了。
当时傅山越并没有骂她,而是说:“你的名字这么好听,‘年少当许凌云志,要做人间第一流’。下午放学前背出第一段吧,到课代表那里过关。”
徐凌云这才完全睁开了眼睛,看清了新班主任的样子。
运动鞋,休闲裤,白衬衫,衬衫下摆没有塞进裤腰,裤腰上也没有挂丁零当啷的钥匙串。
利落短寸,清秀五官,是个年轻老师,看样子大学毕业没多久。
徐凌云对这个新班主任颇有好感,语文成绩在她萎顿的九科成绩中率先抬头,一马当先,顺带把其它八科成绩往前拉了不少。
只是这些都是徐凌云的记忆,傅山越什么也想不起。
尽管什么也想不起,傅山越仍能十分熟络地说:
“哦,我记起来了,你是徐凌云。”傅山越微微一笑,这一笑不再迷人,俨然是一副身正为范的做派。
“老师你还记得我?”徐凌云收起伤感,有些小开心,“你当年叫我背书,还说我的名字很好听,我几下就把书背出来了。”
“嗯,确实是好名字。”傅山越附和,脸上依旧挂着慈祥的笑。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当年说过什么话,夸人名字只是社交习惯。
在他的审美里,取名不仅要有寓意,有意境,还得平仄相间。
“凌云”这两字太寻常,意境美感已经被磨损得差不多了,“徐凌云”三个字则全是阳平声,念着有些累,这个名字水平只能算中等。
既然是学生,傅山越重新看她时,眼光就变了,但出口依旧是不值钱的好话:
“‘徐凌云’这个名字好,阳光向上,豪气冲天。”傅山越说这句话时正气十足,跟他评价“凌波微步,轻云蔽月”时判若两人。
不过幸好徐凌云足够迟钝,没能察觉到这不同语气背后的复杂心思。
“嘿嘿,老师夸得我不好意思了。”徐凌云两颊微红,挠挠后脑勺,这才问他,“老师,你怎么会煤气中毒呢?”
傅山越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有点神经衰弱,找老中医抓了几副药,熬药时没想到水加多了,汤汁冒出来浇灭了煤气灶,我一进厨房就晕倒了。”
徐凌云不懂中药,但知道人因意外晕倒的话,双手不会整齐地摆在胸前。
她没敢细问,只问:“老师,医生说你还要住两天院观察一下,而且之后还要来医院吸一个月的氧,有没有人能来照顾你一下呢?”
傅山越随口道:“当然有的,你不用担心。”
“哦,那就好。”徐凌云又想起什么似的,“好像你的亲戚家人还不知道你的情况,我带你来医院时忘了把你的手机拿过来了,你要不要用我的手机打个电话,叫人来医院?”
傅山越脑子里一片茫然,他是标准的孤寡青年一个。
傅山越父母在他们五十岁高龄时把他从孤儿院领养回来,那时他十岁。
养母十年前因乳腺癌去世了,养父五年前也郁郁而终。
他在世上没有亲人了,因为过得一败涂地,也好久没跟朋友联系了。
他不想让学生知道自己过得如此失败,可是这该怎么糊弄过去?
正当他为难时,门外响起了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警官,那个撞断我树的人就在这里,你抓她吧。”
徐凌云忙对傅山越说:“老师,你好好休息,我去处理点事情。”她关上房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