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我说完，眼底带上嘲讽：“你在地狱服了那么多年的刑，又去轮回走了上百遭，可有放下执念？”
我被他问得一愣，脱口道：“我哪有什么执念。”
“没有吗？”他用一副能看穿一切的表情盯着我，“你若早就放下，怎么还会成为你师父的徒弟，留在他身边？我进过你的罪业镜，你我本就是同类人，这话谁来劝我都可以，你却没有什么说服力。”
我觉得他说得并不对，明明是我师父先找到我，让我在他身边打杂的，怎么能算是我没有放下执念，非要留在他身边呢？
但转念又一想，“师父”是我先叫的，这期间我若是想离开，其实也没人会阻拦我......我没走，归根结底还是我自己不想离开，其他的理由都只是借口而已。
我没有底气反驳他，换了个方向想劝他：“那你是还想逃，然后再回去找莲香？她不会跟你走的，你应该很清楚吧。”
许炎听完我的话，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指着自己伤口处的符文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的确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但又一直没能想起来，他这么一问，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这不是......
还没等我说话，许炎就先回答了起来：“是她留给我的诅咒。”
说着，他眼里流露出了浓浓的绝望之情：“我原以为这诅咒在我身死后便也消失了，可没想到”，说着他竟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里没有半分喜悦，全是痛苦，“她要我生生世世都求而不得，要我永困地狱不得解脱。你说，她得是有多恨我啊。”
难怪我一直觉得许炎有点儿倒霉，无论做什么最后都会失败，原来竟然和莲香的诅咒有关啊，那其实来抓他的不是我们，想来结果应该也不会差太多吧。
这么一看，这个诅咒确实太狠了些，不过一想到莲香是在什么情况下给他种下的诅咒，又觉得他实在是一点也不冤。
“那你如今要作何打算啊？”他既不愿意回地府自首，也不打算再逃跑，那他是要......
我反应过来许炎要做什么，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在自己身下布起了杀阵，他的魂魄已经开始有了些消散的迹象。
我结印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灵力受虚渊所限，根本使不出术法来，许炎看着我，眼里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欲望：“别试了，你阻止不了的，我已经在地狱呆了够久，不想再回去了。”
“我原以为找回她便能让我从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现在才明白，找回她也不过只是个妄念，而痛苦会伴随着妄念滋生，只要这诅咒存在一天，我便要永远在有所求与求不得的地狱中受尽折磨，既如此，那还不如这样来得干脆。”
许炎从怀中掏出了个东西扔给我，我低头一看，竟然是个芥子坠，内里流转着五彩霞光，与我师父给我的竟然一般无二。
“劳烦你帮我把这个带给她，就当是还我欠她的。”
我握着手中的小圆球，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啊？”
我记得上次问他，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是什么心意这种玄之又玄，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也许是人之将死，他这次答得倒是很爽快：“是祭灵咒。”
祭灵咒！怎么可能？祭灵咒明明是要死前才能施的啊，就算许炎这个是趁着要死现做的，那我师父那个呢？总不可能他也是先去死过一回吧？
许炎像是看出了我的疑虑，用曾经做老师授课时的语气，耐心给我解释了起来：“祭灵咒要以本源之力为祭，而本源之力一旦消亡，人也就自然而然跟着死去，因此大多数施咒人都是选在临死之前再做。”
“可我找到了法子能先将本源之力引出，借一半来施咒，另一半再重新注入体内，不过就是提取本源之力时需要忍受刀劈斧刃、蚀骨钻心的痛苦而已。”
原来竟是这样，可我师父送我的时候说这不过是他在鬼市上用二钱冥币买的......
这人真是的，还说我张嘴就扯谎，我看明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以前做他徒弟的时候肯定就没把我往好了教。
我摸了摸如今空荡荡的脖颈，我的芥子坠之前被许炎扔在了阴阳门外，可千万别弄丢了才是。
我收好许炎给我的东西，斟酌了一下还是冲他道：“我会给莲香，可她收不收我就不敢保证了。”
“别说是我送的，她便会收”，许炎下半身靠近杀阵，已经消散殆尽，他的脸上也出现了大限将至的颓败神色，不过表情倒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像是此刻才终于放下了执念，从痛苦中解脱了出来。
“我也不让你白帮忙，你往西北方走二十步，那里有个门洞，你的罪业镜被我藏在了里面，就当我送你的赠礼吧。”
我的罪业镜竟然藏在这里？
那此处应当是许炎早就选好的地方，我们并不是意外掉落于此的。
“你早就在这里布好了杀阵？”我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会给自己留好退路。”
许炎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想过许多结果，也确实留了很多后路，这是最坏的一个，但似乎也没那么糟。”
我想，也许从许炎发现自己身上的诅咒从未消除后，便选定了这条最坏的后路吧。
眼见着他即将魂飞魄散，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最重要的事没有问：“等等，你先别死，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出去呢！”
然而许炎早就闭上了眼，他的魂魄散去，飘进了这浩渺的虚渊之中，像是从未在天地间存在过。
我在附近寻了许久，也没有见到任何类似于出口的地方，看来要靠自己出去怕是有些难了，只希望我的碎魂们能争点气，早日搬到救兵来寻我。
我徘徊了许久，还是没忍住好奇，按照许炎临死前指示的方位找到了我的罪业镜。
镜身有些斑驳，镜框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跟之前出现在我身上的那些十分相似，而镜子的最顶端，嵌着一圈火红的凤凰花。
明知道跨进去便能知道那些被我遗忘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可我却始终迈不开腿，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地面对早已被自己遗忘的前世，更何况我的这个前世，明显不是什么风平浪静，和和美美的一生。
就在我犹豫之时，顶上的凤凰花似乎闪了一下，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整个吸进了镜中。
与作为外人进入许炎的罪业镜不同，我的这面镜子完全把我当成了来受刑的对象，从我一进去，便开始疯狂地往我脑中灌输记忆，一遍又一遍地重播，让我不断经历那些最惨痛的瞬间，让我对所有因我的罪孽而产生痛苦的人感同身受。
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被不同的情绪给灌满了，这些情绪拉扯着我，让我四分五裂，无力反抗。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我受不住刑罚昏了过去，又或许是罪业镜终于停了下来，我倒在地上，刚才被强灌进脑中的记忆像洪水一样不断在我脑海翻腾，最终冲垮了堤坝，曾经被我遗忘的一切都从记忆深处翻涌而上。
包括那些不曾被罪业镜记载的部分。
第七十九章 记忆
那一世的记忆，起源于身体剧烈的疼痛，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陷在无尽的黑暗中，只能感觉到被啃噬的疼痛。
那些分食着我的东西发出难听的咀嚼声，也许是妖，也许是兽，血腥味太过浓重，我分辨不出它们的气味。
我尝试着睁开眼，却发现眼皮被血污粘连住，再用力也只能扯出一个小缝，求生的本能让我想要挣脱开这些捕食者，然而下一秒就被尖牙咬住了双腿，更用力地向后拉扯过去，我两手抓紧地上的野草，张嘴想要求救，却只听见嘶哑的呜咽声。
我挣扎了许久，直到感觉自己体内的血几乎流尽，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才绝望地放弃了抵抗，任由自己被死亡的恐惧所吞噬。
而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一阵利剑破空的声音，那些围在我身边的东西尽数逃开，我趴在地上，眼前似乎划过了一缕淡青色，我像是看见救命稻草一般伸手去抓，却被他侧身躲过了。
淡青色褪去，眼前又出现了一片白，而后便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师父，这是个什么东西啊，骨头都被啃得翻出来了，还能活吗？”
眼前的白影飘动，似乎离我又近了一些，我伸手去抓，他没有躲开，只任我扯住了衣摆，他在我面前蹲下，没多久，我身体里被注入了一股温暖的力量，连疼痛都似乎消减了许多。
我手上有了些力气，便向前爬去，两手顺着那缕白影向上攀爬，死死地扒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耳边响起了一阵十分清晰的抽气声，而后便听那个少年不悦地开口：“师父，这小怪物好像缠上你了！”
说着似乎要伸手来扒我，我害怕被扔下，手上抓得更紧了，却听头顶传来一道清冷却动听的声音，如雪山上被日光融化的流水，冰冷中透着暖意：“无妨，他不是怪物，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