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苏黎牵着晨曦小手送她去上幼儿园，那几乎是她们唯一的相处时间。初上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会有分离焦虑，他们总是在父母离开的时候大哭。晨曦的分离焦虑特别严重，持续时间特别长，她每天都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离开幼儿园的苏黎，总是担心晨曦会哭一整天。
后来，苏黎开了她的晨曦书院圆通店。
开业第一天，因为之前就在新老顾客中做了不少宣传，邀请了不少朋友来捧场，全场做一个九折促销和免费赠送会员卡的活动，也算有个开门红，第一天就有三千多的的营业额。
回到家，苏黎喜滋滋地告诉父母和女儿，“今天一开业就卖到三千。”
刚刚五岁的晨曦，不太理解三千是什么概念，她很兴奋地问：“妈妈，三千够不够给我买那个裙子会转的芭比公主？”
那个穿红裙子的会跳舞的芭比公主，今天还立在晨曦的书架最上层。
那天夜里，苏黎睡不着，坐在阳台上看夜空里闪烁的星星。
苏鸿也没睡着，他坐到苏黎身边：“黎黎，赚钱当然重要，可是，还是要再找一个合适的人。”
苏黎抱着爸爸的手臂，把头搁着他肩上，“爸，我们这样挺好的，我有你、妈妈和曦曦，我们这样挺好的。”
苏鸿没说话，拿出一支香烟来点上，“黎黎，这个世界，好男人是大多数，不是每个男人都那样的。”
烟飘过来，呛到苏黎，她轻轻咳嗽两声，苏鸿忙把烟熄灭。
“爸，吸烟有害健康，你不要吸烟了。”苏黎把他们两个人面前的烟雾扇开，
“戒不掉啊，我这几十年的老烟枪。听爸爸的话，再找一个。”苏鸿拍拍苏黎的手。
“要是我运气不好，还碰到一个那样的呢？爸，不强求了，有也好，没有也好，我们这样真的挺好。”
苏鸿长长地叹口气，“你新买的房子，装修好也放了半年了，你带着曦曦搬过去住吧，九月份曦曦就上学了，住在学校旁边接送也方便。”
为了能让晨曦能在教学质量优异的龙大附小南市区分校上小学，苏黎贷款买了佳林花园那套四室两厅的学区房，一楼，赠送一个小花园。
苏黎直起身来看着他，“爸，不是说好我们一起搬过去的吗？你和妈住主卧，曦曦住小卧室，我住次卧，你在书房工作，我们要在花园里种一排桃树，院子里还要养一大缸睡莲，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苏鸿坚定地摇着头，“我跟你妈不搬过去，你忙的时候，我们会来帮你。但是，你要有自己的生活，跟我们在一起，你永远没有自己的生活。曦曦上学以后，你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你要早点下班回家，做饭、和曦曦一起吃饭、陪她写作业、陪她长大，你还要有自己的消遣、自己的生活，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
“我哪有这样？每个星期六上午，我都送曦曦去学芭蕾，我有时候还带她去动物园。”苏黎还在狡辩着，不过，她也知道，她给晨曦的时间少之又少。 到了晚上，曦曦每每都会打电话给她，惨兮兮地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给我讲小美人鱼的故事？”
通常，苏黎晚上下班回到家，曦曦的小脸上挂着泪珠睡着了。
临近开学，苏黎和女儿搬到佳林花园的房子里住。
现在的小学校也太奇怪了，下午三点半就放学，苏黎是绝对不可能三点赶到学校接曦曦。她给她晨曦报了一个剑桥少儿英语的培训班，就在学校里开课。苏黎五点往家赶，六点到学校门口，牵着她的小手回家。
曦曦一路叽咕叽咕地跟苏黎讲学校里这一天的见闻，讲到开心的地方，她们一起哈哈大笑。苏黎有点后悔，在她上幼儿园时，很少去接她放学。
一天，曦曦忽然说：“妈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跟你一起上班的事吗？那首歌，你记得吗？”她歪着头看着苏黎。
苏黎在她面前蹲下，抱住她，打开她的小手轻轻吻一下，轻声唱：“就算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哪里。”
这是晨曦最爱的歌，她手心里有一颗小红痣，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以为那是专门送给她的歌。
晨曦用双手捧着苏黎的脸，“还有外公，还有外婆。妈妈，我喜欢你来接我放学，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夜里，晨曦拍拍她旁边的枕头，“妈妈，你陪我睡一会儿，我睡着了你再走。”
那段时间大概是苏黎过去十多年里最轻松、最幸福的时光，店里生意红火，父母身体健康，晨曦乖巧听话，每年，苏黎都带着父母和晨曦出门旅游一次。她唯一需要做的就勤奋工作，努力挣钱，野心勃勃地凑够首付就去买一套房子。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两年。
两年后，苏鸿检查出罹患肺癌。从此，苏黎就每天在医院、书店和家之间辗转奔波。为了方便苏黎照顾，苏鸿和文秀搬到苏黎的佳林花园住。文秀从小就身体不好，结婚后更加被苏鸿宠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基本什么家务都不做，也什么都不会做。她害怕失去苏鸿，每天天一亮就去医院，晚上苏黎再把她接回家。不能让小小的晨曦独自放学，独自在家，苏黎为她报了一个托管班。
第一年，苏鸿的治疗走的是积极治疗的路线，手术、化疗、放疗、以及昂贵的进口靶向药，尽管大量烧钱，并没有阻止癌细胞的攻城略地，反而是杀死大量健康细胞，令他痛苦不堪。苏鸿开始坚持要选择维持治疗，拒绝常驻医院，每个月花半个月时间到医院做保守治疗，半个月在家里安静平和地陪着文秀、苏黎和晨曦。他安慰苏黎，“乔布斯有钱吧？什么药吃不起？什么治疗做不起？还不是照样得肺癌死了。我这病治不好的，别浪费钱了。”
后两年，苏鸿的病确实没有花太多钱，苏黎知道他认为积极治疗无效的同时，也是希望多留一点钱给家人。
三年后，苏鸿去世了，失去生活重心和意义的文秀很快就垮了，她维持了七八年的扩张性心肌炎开始爆发，心脏衰竭反反复复发作。苏黎不停地在深夜送心衰发病的妈妈去医院，在她的病危通知书上签字，一个人蜷缩在ECU病房外面，等着医生从死神手里把妈妈抢回来。
在文秀越来越健忘、不停地走失之后，苏黎才知道，那不是记性不好，是阿兹海默症。她妈妈正在一点一点迷失，将来有一天，她会忘记苏黎、忘记晨曦、忘记她自己、忘记这个世界。
苏黎努力地回忆晨曦这些年的样子，好像从苏鸿查出肺癌开始，小小的晨曦就一直小心翼翼地隐在背影里，外公外婆的病都是致命的，她很小心地不给大人添麻烦。她勤奋地学习，努力地帮忙做家事，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每天从医院回来，苏黎把晨曦从托管班接回家，已经是接近十点钟。为晨曦听写、听她背书、辅导她不会做的题目、检查完作业、再督促她洗澡睡觉。苏黎还要把白天没做完的工作完成，查一查各大电商平台和权威网站公布的最近畅销书目，比对调整自己网店和同平台竞争对手的卖点与价格。深夜里，苏黎心力交瘁地躺在床上，怀疑自己明天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小学毕业，晨曦不负众望，考上龙城最好的龙大附中，进入集合了全市最优秀学生的龙大附中，晨曦却迎来她生命里一个重大的打击：她不再是班级里成绩最顶尖的孩子，她现在只是一个成绩中上的学生，晨曦越来越沉默。
站在春日夜晚的寒风里，苏黎居然想不出过去这几年来，晨曦有没有开心地大笑过，她不记得晨曦发自内心高兴的样子，也想不起来她们之间有什么真正的谈话，除了：起床了，吃饭了，作业写完了吗？考试怎么样？……
苏黎开始怀疑，过去六七年时间里，自己的内心完全被父母的病痛、工作的繁忙和对未来的焦虑占据。是自己，而不是晨曦，把她们两个人隔开，是自己把晨曦孤零零一个人扔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
不知不觉，苏黎已经走出龙大北区的校门，大门外的路边，有人卖烧烤。刚搬到这里时，晨曦缠着苏黎来这里吃烧烤，苏黎觉得不干净，只是偶尔带她来很嫌弃地吃一点点。后来，从晨曦衣服上的味儿，苏黎知道放学后，她自己会买一点吃着回家。
苏黎点了几样晨曦喜欢的，用袋子拎着往回走。
苏黎开门回屋，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当年，为了方便体弱的母亲，苏黎租了一楼的房子。这种老小区的一楼，总是阴冷潮湿。苏黎想着，明天去买个柚子，用柚子皮煮水来熏一下屋子。
“曦曦，妈妈买烧烤了，来吃点。”苏黎明白自己的话里满是讨好的意味，无所谓了，先要跟晨曦搭上话吧？
苏晨曦这次没有拒绝，十三岁的小女孩，正是爱吃的年龄，她拿起手机打开看着，坐到餐桌边拿起一串烤肉开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