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魂可安,人心当固,山河自此向光明。
夕阳尚未沉落,私宅庭前已被厚雪覆成银海。檐角冰凌晃着冷光,炉灶里柏薪噼啪炸裂,烘得小院暖意流转。桑晚凝收拾好围炉用的食盒,披狐白斗篷匆匆跨过廊阶。
“小姐,车已在前门等。”
明轩掀开车帘,雪粒带着寒气卷入车厢。花素、花莹钻入车内,两张俏脸已冻得微红。桑晚凝笑着调侃:“北境的雪可不似永夜城,待会儿寻个羊汤铺暖暖身子。”
马车驶出小道,入眼便是边境集市的暮冬景象。红灯笼一串串高挂檑木,风吹红纸“哗啦啦”;羌族小贩推着牛皮鼓卖酥糖;关外汉子用冰雪雕小狮子,两童顽皮伸手去舔,被冻得直咧嘴。
花莹看得兴奋,指着摊头叫道:“小姐,那家擀面皮,看起来筋道。”
“买两担,留给夜班哨兵搭汤。”桑晚凝爽快掏银票,掌柜忙不迭道谢。
又至腊味铺,香风扑鼻。花素问:“要几串酱鹿脯?”
“整柜封好,明早以前送到军营,记得备一张送货字据。”
她说得从容又利索,小贩惊讶:“娘子可是
军中内眷?行事竟似行伍出身。”
桑晚凝一笑:“全赖你们关外好货。”
转入药材行,她挑黄芪、党参各十斤,又细看车前子、紫苏叶。掌柜叹:“年下了还见有人替兵士备药,真不多。”
桑晚凝神色温和:“将士御寒在外,一场风寒便可夺命,一点儿草根便能救命。”
说罢折身,却见明轩驾车而来:“小姐,将军令我调十车空车等候,上面已铺草帘,可随时装货。”
桑晚凝颔首:“正合我意。”
申时已过,沈家军大营近在雪幕之后,旌旗猎猎。伙房十余间并列,屋檐上冰凌晶莹。柳妈等厨娘早燃旺灶火,铁锅翻飞。
“夫人到。”执勤兵高喊。众厨娘放下擀杖行礼,桑晚凝挥手:“今日除夕,人人都是一家,不必多礼。”
她解斗篷挂于梁柱,抄起刮刀便在案上削膳材。柳妈忍不住赞:“夫人刀功不输军汉。”
花素已带人淘米,花莹督着年轻兵丁洗萝卜、土豆,冰水冻得手红,她嘱咐:“冷了就烤火,别逞强。”
门外忽鼓噪,沈昱宸披甲闯入,肩头雪白。见妻子忙碌,眉眼瞬间柔和。他高声吩咐:“镇南仓的陈醋、关外蜂蜜,各取三坛。”壮汉应声疾走。
桑晚凝抬眸:“公务完了?”
“都安置妥当,今夜归你差遣。”将军笑意含深,卷袖,握刀。
砧板上,十斤牛脯转眼切成薄如蝉翼的花叶片,厨娘啧啧称奇。
灶旁青铜大锅里卤汁咕嘟,花莹撒下一把孜然,香雾扑鼻。柳妈搅锅:“夫人调的八珍酱,配这羯羊入味得很。”
酉时将至,雪夜暗沉,伙房灯火如昼。桑晚凝检查最后一口锅:“关火,焖十息。”随即令:“花素,带三名巧手把饺子捏成柳叶样。”
沈昱宸笑道:“你连饺子也编排成军阵?”
“左义右仁,中间一颗是忠。”她不以为意地眨眼。
戌正,号角震空。“全军列队。”李荣声如洪钟。七千甲士腰佩佩刀,雪色映甲,肃然而立。
长案自营门直排至旗杆,红布覆面,五十口铜锅冒气腾腾。徐秋林揭盖,一时间肉香四散。士卒鼻尖微红,目光火热。
桑晚凝执勺盛第一碗羊汤递给哨长:“替我抬头看星,替玄渊稳疆。”
哨长双手接过,喉结滚动:“谢夫人。”
士兵们按序取餐,不时对她拱拳:“夫人辛苦。”“来岁定护家国。”
沈昱宸站在妻子身侧,望着这幕,心潮起伏。
分餐毕,号令再起:“各营回席。”鼓乐声陡扬,鞭炮喷红。花莹抱着“万响长鞭”奔来:“将军,点火。”
沈昱宸接火把,回头与桑晚凝对视。她微微点头。火苗落处,“噼里啪啦”狂响直冲夜幕,照亮无边雪地。
士卒们呼声震天:“守边疆,护玄渊。”
夜宴后,私宅暖阁。桑晚凝拈起银针,替沈昱宸缝补披风撕裂处。将军坐榻边,托腮静看。
“你今日忙坏了。”他的嗓音低柔。
“我乐在其中。”她咬断丝线,抬眼却被他握住手。
沈昱宸叹息:“若无你,士兵腹不暖,心亦寒。晚凝,这份情,我记骨血里。”
桑晚凝莞尔:“情字是相互,你给我天下安稳,我只是煲一锅汤。”
他忽起身,取出早备的鎏金小匣:“除夕礼。”
桑晚凝打开,里面是一枚暖玉发簪,簪首雕雪鹰拥月,狩猎般矫健。
“北境雪鹰,守望千里。我愿为你护此一生。”他温柔插簪于她发间。
桑晚凝眼中盈光,轻声:“那我便以此簪为誓,与你共赴四时。”
窗外新岁更鼓响。两人并肩推窗,苍穹映火树银花,雪粒在焰光中熔作碎金。沈昱宸握住桑晚凝的手,厚掌炽热。
“晚凝,来年春草生,咱们回永夜城,把边关故事写进史册,还有修缮静慧寺。”
“好,但先让他们记住今年除夕,边境雪夜,有家可归。”
两人相视而笑,烛影交融,暖意透入千里风雪,点亮玄渊最北的一盏新年灯。
第58章 我愿为你执灯万年踏遍红尘
皇宫,凤仪殿内,昭绾正要去看望小皇帝,忽然听到有人来报:“娘娘,摄政王来看您了,说是有事相商。”昭绾一听,立刻慌乱起来,脸“腾”一下红了。她赶紧走回寝殿拿起铜镜整理妆发,理好鬓角,又挑了支素雪梅钗插在发间,直到觉得勉强能掩去慌乱,才深吸一口气,轻轻抚平衣褶,转身离镜。
出得寝殿,她一路快步,心口却怦怦作响。刚踏入议事大殿,尚未稳坐,便见一道修长身影自侧门缓缓而入。月白朝服,墨玉束冠,身材高大而沉稳,整个人仿佛一柄清隽长剑,藏锋而不露芒。她原本紧张的心更紧张了,鼓动得像燕雀振翼。
随着他行至殿心,衣袖拂过玉阶,朗声一拜:“臣尚钰,参见太后娘娘。”
昭绾按住几欲冲出的心跳,抬手虚扶,极力让声音平稳:“摄政王不必多礼。请起。”
尚钰垂眸起身,一双清澈眸子抬起时,恰与她对上。他朝前一步,低声陈奏:“臣有一事来禀报太后娘娘,沈家欲修缮静慧寺。臣已允其人匠木石,然此事关涉国祚声望,特来请示。”
“静……静慧寺?”昭绾指尖一颤,心底翻起旧火灰烬。那处寺庙乃是前帝姬玉下令焚毁之地,百年香火尽灭,僧众魂断。她不愿再忆。可是沈家既愿修复,的确是怀安抚冤魂之意。她急急道:“本宫同意,你来负责便好。”话音略带颤抖,说罢不敢抬眸,怕让人瞧出心绪。
殿内顿时静得落针可闻。昭绾低着头,手指绞紧袖缘。那沉默拉得极长,仿佛雪夜无声。她不知尚钰是去是留,连呼吸都不敢重。
忽然,一缕极轻的嗓音在空旷处落下:“太后娘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昭绾心头一凛,却仍不抬首,只摇头:“无……无事。”
那细微衣袂声并未远去。反而近了。昭绾感觉到他止步阶下,却一句不讲。那无言注视似重若千钧,压得她呼吸紊乱。她咬了咬唇,终于忍不住猛地抬头,正撞进他沉静如水的瞳仁。
两人皆怔。殿中烛火摇曳,火光在他眼底泛出温暖涟漪。他看她的目光里,没有臣子的卑顺,只有一种岁月沉淀后的柔色。
昭绾心弦被拨得生痛,慌忙要移开视线,尚钰却轻唤:“昭绾——”这一声,既似多年前雪夜的呼唤,又似此刻风雪将息后的低诉。
昭绾睫毛一颤,声音沙哑:“摄政王慎言,宫墙众耳目。”
尚钰微微扬唇,语调却柔:“臣别无他意,只想告诉娘娘,静慧寺既毁于一场冤火,修缮之日,臣愿亲往捧香,为亡僧超度,也为天下苍生祈安。”
昭绾怔怔看他,似懂非懂,却被那句“亲往捧香”触及最柔软的角落。她想起多年以前,在南楚慈西灯会时,一位青衫少年的背影也曾提灯为她照雪。时光荏苒,灯火翻覆,如今却又归于这座深宫。
她鼻腔一酸,却强忍不泪,在袖中收紧指尖,轻声道:“静慧寺事宜,我——”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口误,忙改口,“本宫全然托付摄政王。但愿重修之日,冤魂得度,国之苍生亦得度。”
尚钰颔首:“臣谨遵懿旨。”
说罢,他似欲退,却又顿住,扶袖低声:“殿中寒凉,娘娘请自爱。”
昭绾只“嗯”了一声。尚钰终转身而去。长身玉立的背影掠过金砖白雪,消失在丹墀门外。
等那抹身影完全没入廊影,昭绾才松了口气,仿佛卸下铅山。她靠回玉椅,手抚胸口,指尖微凉,却有一点尚未散去的温意,缓缓从心口深处漫开,融进这冬日寂冷的凤仪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