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扬淡淡地说:“谢谢你。但我有焦虑症和抑郁症,还没好全。哪天要真的在家躺平,反倒更容易胡思乱想。”
范遥愣了一秒,努力憋出个笑:“那也……没关系,我能理解。”
红烧甲鱼被端上桌,热气氤氲,而夏立春迟迟未归,夏清扬只能埋头吃饭。
嘴巴一旦被占用,就不需要交谈了。
但架不住范遥怕冷场,继续找话题,说两家父亲都爱看金庸,他俩的名字都取自金庸小说。
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是夏清扬,不是冯清扬(风清扬),赶忙笑着打圆场:“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夏清扬放下筷子,冲范遥友善地笑了笑。
“没关系的。范遥,谢谢你的‘offer’。你的确很优秀,但是我现在,不想进入任何一段亲密关系。抱歉。”
不等回应,她便起身抢着把单买了。
动作干净利落,像是关闭了一个不请自来的浏览器弹窗。
走出餐厅,她给夏立春发了条信息:“我撤了。”
一辆外卖电动车嗖地一声掠过,带起一阵风,吹得她发丝乱舞。
她没打车,也没扫单车,只是凭本能迈开步子。
穿过两条街后,她站到了那棵大榕树下。
榕树还在,比记忆中更粗壮,三十年前被雷劈开的树洞依然张着黑黢黢的嘴。
树皮处处剥落,树身斑驳陆离,布满了时光结的痂。
她将掌心贴在嶙峋的树干上,粗粝的质感刺得她指尖发麻。
读小学时,她总在放学后绕过教学楼,来找它聊天。
抱怨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谈论她一年一变的职业理想,时装模特、律师、地质学家、咨询师、天文学家……
她还说过:“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能不能埋在你脚边?”
此刻,她无话可说,只是靠着树干发呆。
手机响了,是夏立春。
“这么快吃完了?你在哪?”
“外面。”
“哪个外面?”
“小时候那个树这儿。”
几分钟后,夏立春真的杀了过来。
这是夏清扬确诊以来,母亲第一次冲她大声讲话:“你以为我容易吗?辛苦挑了个这么优秀的人,安排你去见一面,这就要你命了吗?”
“是。”夏清扬盯着地上的一圈干枯树叶,语气轻得像风吹草皮,“是要命。”
“什么意思……就你的命金贵是吧?”夏立春的调门又高了八度。
夏清扬还是面对着大榕树,任眼泪倾泻而出:“知不知道夏清扬这个人,唯一的优点是什么?是从小就……自命不凡。”
这话她早想说,却一直压在心底。
也许因为这棵大榕树,比夏立春见证过更多的梦想与幻灭,是个最安全的倾诉对象。
“这个优点,不能让她飞黄腾达,反而让她屡战屡败。但如果不是靠着这口气撑着,她早就不想活了。可是现在,你非要让她照着别人的模板活下去,那是不是等于告诉她,她一直都错了?”
风吹过榕树茂密的枝叶,“沙沙”响成一片,像是替她作证言。
夏清扬终于转过身来,盯住母亲的眼睛,一字一顿:“所以,妈,你不只是打我的脸……你确实在要我的命。”
夏立春站在风里,嘴巴张着,却半天没发出声音。
母女俩一
前一后走回了家。
一进屋,夏清扬就把自己扔进卧室,“妈,我躺会你的床。”
她横躺在床上,睁着眼,发呆。
床头书架最上层用塑料布盖着几摞旧杂志,那是她十几岁订的《科幻世界》、《天文爱好者》,还有一本封面印着哈勃望远镜的《宇宙探索》。
杂志旁还静静躺着一个旧塑料发箍,颜色早已褪了,上面镶着一排小水钻。
那是她小学三年级时偷偷买的,她戴着它去学校,回家却被母亲一把扯下:“别整天想着打扮!好好学习!”
她没哭,把发箍藏进床头柜,每隔一段时间,就偷偷拿出来戴上,在镜子前看一眼美美的自己,然后藏好。
发箍还在。人却已经不会喜欢自己了。
“黑狗”又出现了。
那条抑郁的化身,一直盘踞在她心里,伺机而动。
时间慢了下来。
像一座坏掉的电梯,按多少次都到不了想去的楼层。
门外没有脚步声,也没有敲门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记起,妈可能还没吃饭。
她像是从深井里爬出来,扶着墙走出卧室,把自己关进厨房,机械地切菜、起锅、煎河鱼、炒野菜。都是夏立春爱吃的。
听完一期播客后,饭菜上桌。
夏立春眼眶红红的,正准备说点什么,她却只撂下一句“小心鱼刺”,便转身回房,继续躺平。
客厅传来洗碗声和拖地声,电视的音量被开得很轻,又过了一会,她听见门缝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
“清扬啊。”
“嗯。”
“小时候你爱美,我还老跟你闹别扭,是妈不对。”声音低了下来,但还是一句句渗进夏清扬的耳朵,“我以前也仗着自己长得好,才嫁了你爸那样的,后来吃了一辈子苦。我就是怕,怕你走我这条路。”
隔了好一会儿,她又轻轻补上几句:“但我现在明白了,是我错了,不是那条路错了。”
夏清扬只觉得胸口涌上一股热流,拍击着她的心门——
东亚父母里,“承认错误”是最罕见的品质。
大多数东亚小孩面对的,是永不认错的父母。
他们听惯了“我是为你好”、“都是你的错”,夏清扬却何其幸运,能在有生之年不止一次地听到妈妈认错。
她坐起身,披了件外套,走到门边,轻轻一拧门把。
门没有上锁,应声而开。
她站到夏立春面前,缓缓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妈,你没做错什么……债,我会还完的,快了。我会好的。你也会好的。我还有朋友,老了还会有机器人照顾我,我不孤单。真的。”
夏立春的手在她背上来回轻拍,像哄小婴儿那样:“妈放心的。但妈还是想说,恋爱你想谈就谈,结婚你想结就结。”
“嗯。”
客厅电视机旁的空气净化器幽幽地闪着蓝光。
夏清扬想起了猫洞,今晚应该是何毕“值守”,不知道小妮子去哪儿浪了。
“妈,你相信平行宇宙吗?”
夏立春没立刻作声,只是把水杯递到她手中,杯壁还带着淡淡的温热。
“你以前那些什么超新星啊,引力波啊,我是真看不懂。不过你那本杂志……有天我睡不着,偷看了一本。”
“哪一本?”
“封面是个女的在宇宙里漂着,穿一身银色的衣服。”她比划了一下,“你还在上面画了只猫,说是叫‘薛定谔’。”
清扬被逗笑了,轻声问:“那你想不想体验一下平行宇宙?”
空气静了一拍。
夏立春搓搓手,看向窗外。
晚霞正在淡去,天边像是被谁泼了一杯橙子汽水,晕开一点微亮的光晕。
“我不想。”她语气平静,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决绝。
“为什么?”
“因为我只想去一个没嫁给你爸的宇宙,但是那地方就没有你了。”
她张大嘴巴,开怀地笑,仿佛要把自己的前半生咽了下去。
然后她说:“清扬,你是我走错了的这条路上,唯一的礼物。”
我妈真是个诗人,夏清扬想。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只剩风从纱窗缝里钻进来的哗哗声。
夏清扬没有接话,轻轻把脑袋安放到母亲肩头。
她闻到母亲发间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夜,彻底落了下来,屋子陷进柔和的黑暗。
夏清扬吸了吸鼻子,轻声说:“终于饿了。”
夏立春赶紧起身,冲进厨房,炒了一盘小葱鸡蛋。
夏清扬端起手机,认真拍了张照,发到朋友圈,配文只写了五个字:
“立春姐做的。”
何毕和李斯嘉秒赞。
临睡前,她看到夏立春也点了个赞。
她能感觉到“黑狗”还伏在床尾喘息。
好在她也重新生出了一点决心,决心和它缠斗到底。
第23章 猫洞夜游记
猫洞里的夜游,总带着些不合时宜的“仪式感”。
既然没法带回点什么,总可以留下点什么,证明自己曾经“到此一游”吧。
拔高了说,人活一世,最后不过一抔黃土,得想方设法证明自己“来过”,才算不虚此行。
对此,夏清扬颇有心得,她已经开发出一整套自娱自乐的猫洞出行玩法。
玩法之一:出现在别人拍摄的照片或视频中。
一般是当个路人背景板,偶尔也有路人或摄影师将镜头对准她,她都会笑得比模特专业,摆pose也摆得利落潇洒,全然没有平时怵镜头的臭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