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解萦稳稳当当地喝下了喻文澜泡的毛尖,继续同他下棋。
解萦的棋艺不算高超,但琴棋书画毕竟是留芳谷的硬功课,昔年练就的技巧足以对付一个草莽出身的喻文澜。
不消片刻,喻文澜所执的白子被解萦操控的黑子围得水泄不通,眼见胜利无望,他很干脆地认了输,稍微抿了两口茶,就问解萦今次前来所为何事。
解萦拿着一枚黑棋,轻轻敲击棋盘,责问喻文澜明明答应了自己放君不封一马,又何以突然煽动君不封继续为他卖命。
喻文澜叹道,因为事出紧急,武林人才凋零,他只能突发奇招,打奈何庄一个措手不及。招募君不封,实在是无人可选之下的不得已为之。
解萦听着喻文澜的一番解释,不为所动。
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看着茶杯里的茶叶浮沉,幽幽抬起头。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趁这个机会,来说说过去的事吧。”
喻文澜眉头一挑,正要询问,解萦已经捧着茶杯,眺望窗外的风景。
“喻伯伯,我虽从小在巴陵长大,但自我有印象以来,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过得很不快乐。如果不是人之将死,这里我本是不愿再回的。几年前我曾托友人帮忙,来巴陵迁了一座坟,一个女人的坟。开始我以为她的死因是疾病,但骸骨告诉我,也许她真正的死因,是窒息。从整个颈骨的剖面来看,有疑似鹰爪留下的抓痕,这种抓痕很特殊,据我所知,当今武林能使出大金刚爪的武人,除了已经圆寂多年的善僧解空,便是他的亲传弟子您了……在您看来,除了您二位之外,整个江湖能使出这样一套刚猛武艺的人,还会有谁呢?”
喻文澜张口欲辩,解萦微笑着摇摇头,并不想听他的辩解。
“出来行走江湖后,我接触到了很多奈何庄的奇毒。有一种毒名唤‘梦幻泡影’,女子服下便如终生在刀尖行走,往后余生只能困于红墙之中。这是每个要离开奈何庄的女子都要接受的‘祝福’。喻伯伯,虽然您从未明说,但我娘,其实是奈何庄出身的间谍吧。”
“萦丫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的?”
“这不重要,不是吗?我娘与奈何庄关系匪浅,仗着这个亲缘,这几年也不是没人来我身边试探,您不可能对此事一无所知。但您毕竟没有因为她的原因对我痛下杀手,这一点,我承您的情。”
喻文澜苦笑着摇头:“所以今日,你是想要同我做一个了结?”
“我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那……就当是我下的手……你的杀母仇人是我。要杀要剐,我都任你处置。”
埋藏多年的怨毒毕现,解萦终于不用再伪装,最恨的这一刻,她还是在笑。
“解孟昶当年下手杀她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替他开脱的吗?什么叫‘你就当你的杀母仇人是我’?喻伯伯,我是医者,不至于看不出蹊跷,她的牙齿呈玫瑰色,颞骨岩部有出血,颈骨的断面也不止一处……金刚爪是在她死后故意留下的痕迹!我不想知道你当初做这些痕迹的目的是什么,我现在只想让你告诉我,我娘,是他杀的吗。”
喻文澜眼神躲闪,解萦竟死死把住他的手腕,厉声喝道:“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在她的多番逼问之下,男人一向挺直的腰背很罕见地垮了下去,意气风发也在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只剩颓丧。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果当初我没有告诉他,你娘的身份。也许……”
“也许?”解萦冷笑着打断了他,“以他在屠魔会的地位,知道我娘的身份是早晚的事。你固然从中推波助澜,但下手的那个人,是他,你何必替他开脱呢?”她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点一点收好,像个没事人似的断断续续哼着童年时母亲曾哼过的歌谣。情绪在顷刻间一起一落,解萦却兀自镇定。喻文澜怔怔地望着她,这个武功尽失的弱女子明明对他毫无威胁,可他只觉得毛骨悚然,对方举手投足尽显疯癫。
棋子收好后被解萦反复捞起丢下,一时之间,屋里只有棋子碰撞的噪音。解萦乐此不疲,玩上了瘾。听得久了,喻文澜心烦意乱,更无从排解心内愈发焦躁的不安。他屏气凝神,暗暗运功,内力运转如常,并没有中毒的迹象。他松了口气,脸色渐缓,解萦竟突地笑出声,笑声尖锐刻薄,神经可怖,已全然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温婉体贴的少女,倒是个十足十的压抑疯子。
“喻伯伯,放心,没下毒。你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我可不认为我这点道行能杀得了我们的武林盟主。何况我就是要杀,也不会是现在,屠魔会和天下武林都还需要你,现在可不是我们算账的时候。我只是看你维护我爹的样子,觉得很好笑。小时候以为他不喜欢我,纯纯是因为我是女孩,不管我多努力多优秀,都得不到他的一句夸奖,他生平最恨牝鸡司晨,倒反天罡,本就忌惮女子有才学,也自然会迁怒于我,我的存在就是我的罪。现在想来,我是他和奸细的女儿,早年他看到我,会想到他被一个女人蒙骗到前途尽毁;后面再看到我,又会想起对他情深义重的发妻命丧他手。他怎么可能会爱我呢?他怕我都来不及,他只会想让我死。当年举家避难,我就是他送给群龙教的礼物。依喻伯伯的谨慎,好友家出了这样一个定时炸弹,你定不会将分舵的大任交给他,而他弃官不做,本想在武林大展拳脚,却因为一个女人被你猜忌,他又怎能不恨。所以只有她死了,你才会重新信任他;而只有我死了,他和奈何庄的孽缘,才算彻底结束了。”
喻文澜嘴里发苦,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状似云淡风轻的女孩,竟不知该从何开口。
“这十几年您对我的好,我领,但我娘亲的死,不管我怎么为您开脱,终究与您有关。这是您欠我的债,得还。”解萦又冲他笑起来,阴鸷的面孔下裂出了溢彩的光,“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来聊聊大哥的事了?”
君不封带着做好的花灯来到医馆,得知解萦还在和喻文澜交谈。他左右无事,便在庭院里看晏宁糊花灯,不时自己上手指导。解萦拉开房门,骤然看到他的身影,很是意外,随后不管不顾地落到他身边,确定这不是她的幻想,便死死抱住了他。君不封受宠若惊,忽听得怀里一声哽咽的“带我回家”,他同喻文澜匆匆对视,不假思索背起她,很快施展轻功,消失于庭院之中。
喻文澜于院中怅然站立许久,直到下起了一场急雨。
回到屋中,他喝着与故友最爱品鉴的毛尖,茶水冰凉,往事依稀拂过。
昔年的他是粗通拳脚的穷小子,空有凌云之志,却无报国之门;而解孟昶赛孟尝,家境平平,独爱扶持他们这些落魄武人。两人相逢于微末,几经浮沉,各有各的江山和成就。他一生嫉恶如仇,却在友人身上犯下了弥天大错,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解孟昶的发妻刚刚诞下女儿之际,告诉他,女人是来自奈何庄的间谍。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猜忌的种子,将一对恩爱夫妻变得面目全非。
而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覆水难收。
背着解萦走了没多久,解萦就在君不封背上失声痛哭起来。与解萦熟识后,女孩似乎总是哭,可从没有哭到几乎要把她的整个灵魂呕出来的程度。君不封想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赶,解萦却在哭泣的间隙提议去城外的野湖。他听了她的吩咐,很小心地背着她在野湖附近散步,不时轻拍她的后背,示意自己会永远在她身边。
一番夺命疾驰,君不封的旧伤复发,他不想因自己的身体不畅使女孩不快。他忍着疼痛,也忍着好奇,并不多嘴打听事件的始终。
眼见天边来了一层乌云,许是要下雨,他劝解萦赶紧同他回家。解萦破涕为笑,轻轻敲着他的脑袋,问他怎么连一句话都不问她。
他只是憨笑:“依我对你的了解,你做的一切事都有你的道理,既然事出有因,我又何必去触你的霉头,你若真想让我知道,我就算不开口,你也会想方设法让我知道的。你现在心情不好,我又嘴笨……我不想让你再伤心。”
“油嘴滑舌。”她敲他的脑袋。
“这哪里油嘴滑舌了,真心话还不让人说。”君不封哭笑不得。
女孩又在敲他的脑袋。接连敲的次数太多,君不封脑壳生疼,只得缩着身子抱头求饶。
解萦却道:“往后,他不会再来找你帮忙了。”
君不封一愣,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欣喜,单是害臊地挠挠头。
“看来我们小姑娘大张旗鼓地忙了一上午,是特意去替我当说客。”
解萦轻轻笑起来,闭上眼睛,留恋地贴紧了他。
君不封心里一暖,也闭上眼睛,温柔地拍了拍解萦的手背。
“丫头,我有一件事很好奇。这屠魔会是武林的正义之师,你又与喻总舵主是故交,按说他找上门,你理应不会规避和他的接触。可现在看来,你倒是巴不得把咱俩都刨除出他们的视野范围,这是为何?这屠魔会难道有什么我所不了解的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