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萦在他背后很缓慢地摇着头。
“过去的几年如果没有屠魔会的情报网为盟军保驾护航,我们恐怕也撑不到现在的胜利。奈何庄和群龙教的目的就是要挑起天下大乱,朝廷又养了帮不堪大用的狗,如果没有屠魔会锲而不舍地维持各地的秩序,同他们抗衡到底,只怕寻常百姓的日子也不会有多好过。起码就我在分舵帮忙的时候,他们的所作所为,确实担得上一个正义。”
“‘确实担得上’,那就意味着总会有疏漏,那他们的疏漏是什么?”
解萦笑着点点他的太阳穴:“也就几天没好好交流,君大侠怎么越聊越聪明了?”
君不封微扬起头,得意地拍着胸脯:“我呢,就算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这么些年来沉淀下的经验,足以用到这档子事的分析上。阴阳本就是共生,再光明的地方也会有黑暗,只要是组织,就离不开人情,离不开义理。群体到底不比个人,屠魔会既以‘正义’为名,麾下众人只怕也吃了不少‘正义’的苦……起码晏宁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就是这样阴差阳错被屠魔会通缉了好些年。”
解萦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却波澜不惊:“我家大哥……也是这事的受害者。”
君不封嘿嘿道:“我知道,物伤其类嘛,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紧张我。”
君不封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这隐约嬉笑怒骂,夹枪带棍的讥讽,倒有点昔日呛茹心的风采。
他在越发靠近她最初认识他时的状态,也许也将最终跨过彼此的因果,到达此前未曾触及的未来。
解萦用她的过往做砝码,换来喻文澜一句永不打扰的承诺。
从今天开始,那个畸形的正义联盟,永远不会再缠住他了。
“君大侠,别担心。你只要一直做你自己就好了。以后不会再有人威胁你,也不会再有人惦记你。你安全了,也永远地自由了。”
“丫头?”
君不封脚步一顿,迟疑地偏过头,忽听得一声惊雷,狂风骤起,大雨呼啸而至,野湖四周一望无垠,并无遮蔽。他哪里顾得上质询心中疑窦,狼狈地扯下褂子,他要为解萦遮雨,解萦并不领情,执意让他背着她。君不封无奈,只得让解萦单手撑起褂子,为两人遮风挡雨,而他施展轻功,冒雨归家。
雨声滂沱间,解萦细弱的声音很是清晰可辨。
她竟要他答应一件事。
“我要你答应我,无论我日后是老是少,是死是生,也无论你的目的有多正义,多纯粹,多想出力帮忙……你这一生,都不要与江湖扯上任何关系。”
“好。”他心内疑惑,却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我答应你,如有违此誓……”
解萦堵住他的嘴,又强行按下他的手指,始终不肯让他说出下文。
雨下得愈发大了,家似还很遥远。
雨水渐次打湿了他的脖颈,说不清那不断濡湿他的,是雨水,还是她的泪。
第134章 原点(四)
回到家中,解萦很快发起烧。君不封鞍前马后地照顾她,待情况趋于稳定,就在一旁默默地编花灯。昏沉之间,解萦感觉君不封似乎在向自己搭话,似是问询她的过往,可她的身体很虚,甚至抽不出气力回应,她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睡醒时分,守在她身边的人,赫然是晏宁。
“那傻子正在柴房给你煎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晏宁见她苏醒,急忙解释道。
解萦钝钝地点头,似想起什么,有些为难地扯了扯晏宁的衣袖。晏宁好脾气地问她想做什么,解萦想了想,又黯然地摇摇头。晏宁的嘴张了又张,也没说话。解萦察觉有异,笑道:“师兄也不是扭捏的性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你……”晏宁无奈地扶住额头,“你是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异样吗?”
“异样?”解萦一愣,乍看上去很是懵,她茫然地望着晏宁,回想被她忽略的异常,种种细节汇于一处,解萦脸色骤变。她伸出手,不可置信地探着自己的脉搏。
碍于立场,晏宁不便对解萦的私事打听太细,他想传递的信息已被对方接收,之后要怎么做,全在当事人一念之间。
“药方有安胎的功效,就算你日后不想留下它,也要等这几日调养好再说,你现在的身体情况,经不起这种大起大落的摧残。”
解萦垂着沉默,赶在晏宁收拾药箱准备回医馆之际,她叫住他。
“仇枫回巴陵了。因为你那边有客,他不便出现,这段时间一直在城郊。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日后应该还有需要麻烦师兄的地方,那时应该是仇枫帮忙,我就……不回来了。”
想到昔日解萦与仇枫的关系,再往前推算时间,晏宁只觉得自己掉进了个迷魂障。
“那你大概准备什么时候离开?”他问。
解萦望着柴房那个忙碌的身影,神色空洞。
“快了,很快了。”
解萦这次生病拖了十几日才好,喻文澜一行已经离开,阻止奈何庄阴谋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解萦耳边,相传喻文澜这次请到了开怀山庄的齐庄主帮忙,加上他自己,找了两位并不入流的镖师和刀客当奇兵,竟真将奈何庄请来的高手打得措手不及。
君不封听闻这个结果,也算彻底放了心。这些天,他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解萦,也没少埋怨她不顾自己身体,专心讨病,解萦对此只是微笑,并不应答。
她大病初愈,恰赶上七夕。君不封这些日子并没有闲着,锲而不舍地编了数日花灯,风格迥异的花灯几乎堆满了他们的小院。解萦状态尚可时,也帮着君不封糊了几盏灯,最后被君不封以“太过贵重”为由,堂而皇之地挂在家中,并没有拿去集市售卖。
这一年的乞巧节有着有别于往年的特殊意义,战事结束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们在街道载歌载舞,连君不封都兴奋地抱着解萦,在庭院里接连转了数圈。
因为已经提前和晏宁说好在集市摆摊,而解萦的情况还没有好到可以出门逛市集,君不封只得独自赴约。
晏宁此前曾和君不封放下豪言,预言两人的花灯会是巴陵难得的紧俏货。君不封被解萦不大能见人的木雕亵玩了好些时日,见到晏宁总会想到昔日对方倒卖春宫禁药的营生,腹诽他带坏了一个纯洁天真的小丫头,连带着晏宁的豪言也在他心里打了不少折扣。
人们似乎打定主意要将战事带来的压抑发泄殆尽,所有的不快在这一日被尽数抛开。两人精心制造的花灯抢眼,很快被急不可耐的人群一抢而空。
他们躲在角落分赃,赚得盆满钵满。大把的铜钱看得君不封两眼放光,不住念着要给解萦置备新行头。晏宁本就替解萦的未来发愁,再看眼前这位更丝毫没有意识到解萦怀孕的迹象,反而像往常一样鬼迷心窍,傻得冒泡。晏宁看他就来气,信笔一挥,给本来压箱底的孔明灯提好字,就踹着君不封拿上花灯赶紧滚蛋。
君不封也巴不得自己马上就滚,他在集市绕了三圈,为解萦买了新的胭脂和头饰,又掏了一手新奇玩意,这才心满意足地火速离开。
轻手轻脚回到家中,解萦果然像往常一样,强撑着不睡,忍着困意在床上等他。他只要见到她,心内便无限欢喜。爱怜地把女孩逗了又逗,为她戴好新头饰,君不封摆出一排阵仗,献宝一样,给她看自己掏来的新玩意。女孩笑盈盈地看他卖弄,眼里似有星光闪烁。
君不封配着集市掏来的各色石头,为解萦重新编了条铃铛手镯。解萦戴好手镯,望着那古旧的小铃铛出神。屋外忽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响,许是在放烟花。她来了兴致,起身要去看,君不封紧随其后,拿了一件新做好的猩红斗篷披在了她身上。
烟火哔啵作响,照亮了两人的脸。君不封看起来比她还要兴奋,动辄指着天空上烟花的图样,咋咋呼呼地让她快看。
上次一起看烟花,还要回到几年前的除夕夜。他们放下分歧,短暂和解,在逼仄的密室里相依相偎。大哥那时已是强弩之末,没有明天,也不期许明天。
解萦如今被他拥着,终于可以彻底理解当时他的心境。
她也不应再拖泥带水,是时候下定决心了。
烟花持续放了很久,看得两人脖颈酸痛。喧嚣之后,解萦准备直接回屋,君不封叫住她,说晏宁送了他们一个小礼物,让解萦来猜。解萦猜了两次没猜到,君不封就笑着从角落里拿出孔明灯,要和解萦一起放飞。
“这孔明灯是早就做好了,上面的花花鸟鸟都是他画的,但字是今晚新写上去的。你知道,我认字认得很有限,看啥都像乱舞的小蝌蚪,但他这蝌蚪显然是舞抽搐了,我根本看不明白。丫头,你是文化人,能不能告诉我这上面到底舞了些什么?”
解萦看着孔明灯上的狂草,抿嘴笑了半天,就是不说。
君不封巴巴地等着,觉得解萦和晏宁在一起取笑他,脸上蒙了层薄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