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这杀千刀的,该不会写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刺儿我吧?”
“没有,师兄写的是佛经。君大侠有佛缘,也会少林功夫,想来对佛教典故也不陌生,不妨猜猜。”
君不封盯了半晌,因为实在胸无点墨,只觉得这蝌蚪越舞越乱,看得人心里直发慌。他尴尬挠挠头:“你知道我根本不认识几个字的,就别为难我了。”
“师兄写‘色即是空’,显然在提点某位道貌岸然的大侠贪图美色。”
“什么!”
解萦笑着朝他做了个鬼脸,君不封疑心她在故意气他,但那龙飞凤舞的蝌蚪扭了又扭,显然是迫不及待脱离他的掌控。他无奈一笑,招呼着解萦过来,同她合力放飞了晏宁的嘲讽,眼见“色即是空”的提点越飞越远。君不封侧过头,注视着笑脸盈盈的女孩。猩红斗篷衬得她气色红润,俏皮动人,一改往日颓丧,反而更接近他心中对她的设想。他轻轻揽住她,神情也恢复了自己这个年纪所应有的郑重。
“阿萦,你总和我说,迟早有一天你会走。我一直在想,这个‘有一天’究竟是哪一天。现在战争结束了……这是不是你离开这里的最好时机?”
“是。”解萦毫不遮掩。
“可我想让你留下……很想。”
“我们的共识不是只争朝夕吗,怎么,君大侠反悔了?”
女孩背过手,有些挑衅地向他探了探身子,还是微笑。他看她这模样委实可爱,按捺住想要捧着她亲个不停的欲望,君不封苦笑着摇摇头:“这从来就不是反悔。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何况就算是我说出来不想让你走,你就会听吗?你不会的。”
“类似的对话,感觉之前好像也进行了不止一次。”解萦长吁短叹,“但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出口呢?”
男人竟嘿嘿地笑起来。
“横竖我留不住你,那不如让自己死心。我知道,你不想同我把话说透,但我是忘不了你的,既然如此,不如让自己死得明白点,这样,也就不会再天天惦记你了。”
“什么意思?”
他收拢了解萦的散发,按住她的肩膀,弓起身体和她平视。
“你和我的亲近,究竟只是单纯好奇,还是说……”他紧盯着她,“你是想在我身上,找到你那位大哥的替代。”
解萦的呼吸瞬息乱了节奏,瞳孔有片刻收缩,君不封看到她的反应,心内了然。他潇洒地松开手,不再注视解萦,单是望着众人放了整整一片天空的孔明灯,“色即是空”已经与孔明灯群会合,再分辨不出它的影踪。
“喻总舵主来巴陵那几天,我同他身边的几个后生仔打探消息,但不论是你是我,我们的过往,他们通通避而不谈。我知道他们是有意隐瞒,也就不再多问。前段时间你高烧不退,昏迷时总在断断续续地唤‘大哥’,我从没听你唤过我的名字,但只要我顶了他的称呼去安抚你,你总能很快地平静下来。”他转过身,很无谓地摊开手,姿态是一如既往的潇洒,眼底的悲凉一览无余。
“阿萦,我知道我不该对你有过多期许,甚至我很早就清楚了……我就是他的替代,只是我不想承认。我当然会是你的过客,我也不可能挽留住你,但人总归是要朝前走的,那人已经死了,而你还这么年轻……别被他的阴影束缚一生。”
解萦神情古怪地望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似有讥嘲。
“对于他,你还知道什么?”
她的语气很冷,俨然成了只蓄势待发的刺猬,对他充满敌意。
君不封还是微笑,无望地闭上眼睛。
“这人救你于水火,也弃你于不顾,他色迷心窍,自甘堕落,在外为非作歹,从未考虑过你分毫。”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愈发急促,“我虽不清楚你和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你身上的很多转变,显然都是因他而生,有些扭曲不是天生的,他分明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君不封神情一黯,垂下了头:“一个心怀叵测的恶徒,不值得你等。”
解萦捂着肚子,狂笑不止,喉咙泛着丝丝的血味,可她还在笑。
君不封看她这模样骇人,一时不敢上手去扶,可女孩的眼睛已经完全红了,他尝试去抱她,而她躲,最终他将她揽于怀中,她还在发疯地挣扎。
末了,解萦归于平静。
她着迷地看着他,冰凉的手指轻抚他的眉骨。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第135章 原点(五)
君不封默默地任她抚摸,在突来的寒风中拥紧她。
“阿萦,对不起……我不知道说这件事会让你有这么大的反应,对不起。”
他断断续续说着自己的道歉,解萦注视着他的眼睛,笑着摇摇头。君不封神色一黯,头垂得更低。
“我不该提的,我以后也不会再提了……”
“提出来也好。”她敛了脸上的笑,“我们的关系,是有着不明不白的地方,有些话,也是时候同你说清了。”
男人面如死灰,眼眶通红,他拼命摇头,不想听到那既定的谶语。
解萦无视了他的哀求,平静地开口:“不管旁人怎么诟病他,侮辱他,大哥都是我的大英雄。”她的声音不大,话语却有着千斤的力道。君不封哭似的笑了,解萦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她平静地抬起手,手指勾勒他的唇形,君不封颤抖,绝望地闭上眼睛。
“我们都是没人在乎的人,多年相依为命,只有彼此。大哥出身底层,没有世家子弟的资本,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拿命去搏前程。但他生性逍遥,其实并不受组织拘束,为了让我过得好,他接了很多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背得一身骂名,就为了能多挣些钱,让我们以后的日子好过。在大哥之前,除了我早早去世的娘亲,没人爱过我。在大哥之后,很多年来,也只有他一个人始终不带任何企图的爱我。他当然不是完人,他是有缺点的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我……不该听到点风声,就来随便猜忌你们的关系,对不起,阿萦。”
“不,没什么好对我说对不起的,你永远都不用对我说对不起。君大侠,就算全天下都辜负了我,你也不会在列。我知道的,你会永远站在我身边。”
君不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凄惶的脸上有了点不自觉的笑意。
解萦也笑起来,是有别于往常的灿烂,甚至有些僵。可如果不这样笑,她不知该怎样遮掩心里的疼,把备好的刀捅到他的心尖去。
“但有件事你是没猜错的,大哥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你,就是他的替代。”
男人眼里不时闪烁的光芒,熄灭了。
这样的空洞让她想起密室里的对峙,她总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剥夺他的期许,现在她又一次把他的真心践踏。为什么她总在这个轮回里无止境地辜负他?
大哥一向看不见自己的好,永远只能看到他的不好。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根据只言片语凑出了一个看似接近谜题的答案,替她鸣不平。
而在那所谓的心怀叵测之徒为害武林之际,她又在做什么?
在想如何毁掉他。
大哥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如今的他又怎会是过往的替代呢?
命运给了他们一个彼此暗自期许过的展开,她由此知道了她和他的另一种可能。即便这种可能永远无法抵岸,但他的爱火确实再度照亮了贫瘠的她,怀揣着这份沉甸甸的情谊,她可以心怀坦然地迎接自己的末路。
只是在自己离开之前,她要为他们断得干净利落。即便,伤人伤己。
君不封低低地笑出声,虽然面色不佳,整个人竟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以前我总在想,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中年男人,有什么好值得你垂青的地方。一次两次尝鲜也就算了,像模像样地和我过日子,我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魅力。但如果你只是在我身上找个替代,那一切就能说得通了。毕竟自始至终,你看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是。”她闭上眼睛。
“但我也算放心了。对那个人,你一直语焉不详,又三天两头为他哭。我在旁边看多了,就容易想深,总在想是不是他辜负了你,让你伤心,毕竟你遇到他的时候年纪尚小,容易识人不清。可听你的角度讲他,你分明看得比谁都透彻,倒是我多虑。”
“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他笑,将大氅的系带替她紧了紧,“阿萦,千万别为此有心理负担。我从小乞讨为生,都是仰仗着别人的施舍才勉强活下来。但施舍是什么呢?是随手抛弃的铜板,是无人问津的残羹冷饭。而仅是这一点资源,已经足够我们这些叫花子争得头破血流。在还没学会武功之前,我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命贱,很多人生而拥有圆满,而我注定拥有的,只能是残缺。”
“不是这样的……”解萦凄惶地摇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