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封反而耸耸肩,颇不在意地笑起来:“我不是在搏你的同情,也不是说残缺不好,没有这些残缺的施舍,又哪有现在的我呢?一个人一生能得到的眷顾是有限的,我很惜福。所以,别为我悲哀。盲目听从谣言,对你的过往妄加揣测,是我的不对。比起谣言,我还是更相信你这个当事人的佐证。在你这里,我既然是他的替代,你的大哥是大英雄,反过来讲,岂不是证明,我这个人也还很不错?”他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解萦莞尔,不顾形象地捧腹大笑,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心悦诚服地表示,君不封说得在理。
君不封眉梢上的寒意渐消,人很是得意,仿佛要就地给解萦翘起一条并不存在的尾巴。解萦摇头叹息,还是止不住笑,心说自己怎么就对这么一个活宝死心塌地。
“只是,如果我是他。定不会堕入魔道,让你孤苦无依,天天以泪洗面……我一定会好好陪在你身边,抚养你长大。”
“但我们的分歧,从来不是他抛弃我,而是我想要他。”
君不封一怔。
解萦并不看他,转头看着天上的各色花灯。
“我不要同他做兄妹,做父女,我要同他做一世夫妻。”
“他……拒绝了?”
解萦不可置否,反而笑着望向他。
“你呢?你不是总觉得,我的事摊到你身上,你会比他做得还要好,还要到位。那,如果那时我要你呢,你会怎么选?”
破碎的画面在眼前依稀拂过,他能看到一个面容更为稚嫩的女孩,楚楚可怜地扯着他的衣袖。他的心开始很尖锐地痛。他固然是以女孩倾慕者的视角来审视这段关系,也无不期许两人可以长长久久,厮守终身。但……先决的关系一旦确定了,有些底线就决不能碰。
解萦仍像往日那般柔柔地微笑着,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峻。
她已经看透了他的踟蹰。
君不封神色黯淡,语出愧疚:“对不起,阿萦,我……”
“前面已经说过了,你永远不用对我说对不起,你也从来没有对不起我。向大哥求爱这件事,就不是什么非此即彼的选择,它更关乎信仰。越是看得重的情谊,才越经不起世俗的分毫玷污,以前我不懂,现在也只能囫囵明白个大概……把你推到他的境地,你又怎么会有得选呢?他没得选,你也没得选。”解萦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好了,很晚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回到屋里,君不封小心观察解萦的反应,解萦神色如常,失态只是转瞬。但欢乐的气息毕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夜里同床共枕,想到自己只是个不入流的替代,他心里不大是滋味,想着要不要躲到屋外让自己冷静,但解萦却像没事人似的,敞了他的衣袍就往他怀里钻,对他上下其手,箍得他动弹不得,哪怕很是意兴阑珊,也被她锲而不舍地磋磨折腾得起了兴。
翌日,君不封早早起来为解萦置备早餐,应季的桂花酒酿圆子,清爽开胃,也是解萦所偏好的甜点。但解萦还是副食欲很有限的样子,圆子只吃了一两口,就面露难色。他准备替她收走,女孩执意不许,他也就不再勉强,稍微折腾好自己,就把解萦留在家中,自己去医馆帮忙。
如今战事告捷,天下平定,避难的流民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地踏上返乡之旅。君不封在医馆上蹿下跳地帮他们打点行装。送走第一批急于返乡的流民,尚不到正午。
想到解萦这几日的状态,君不封管晏宁讨了张开胃的药方,又依着以前的药方为解萦抓了几服药,因为心思全在女孩身上,他全然没有意识到晏宁的欲言又止。
拎着草药溜到院外,君不封想给解萦一个惊喜,在角落探了探头,确定小姑娘不在院内,他便轻手轻脚地翻进墙,潜伏至墙根,透着窗子偷偷看她。
解萦坐在桌子前,还在艰难地吃着他为她做的桂花酒酿圆子。
她捧着一个小瓷碗,一边吞咽一边哭。
像是要把什么他一时难以分辨的情谊一并咽进身体,她在逼迫自己很努力地吃,可才吃了一口就要吐,可饶是想吐,她还在忍,还在咽,越是咽越是哭。
解萦哭得伤心,他在一旁看着,心也跟着碎裂了。
昨夜的平和只是女孩为了安抚他而创造的假象,话语许是真假参半。他确实不该对她的过往妄加揣测。他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无端醋意里,逼问她讲述她并不愿回忆的过往。也许女孩努力了很久,才终于从求爱被拒的阴影中走出来,可是他的一通胡搅蛮缠,又将她轻而易举打回了原形。他总是一天天地自许情深,可情到尽头,他的深情同样不堪一击。
女孩哭声渐止,君不封趁机翻出院外,踱步许久,才将状态调整回来,他浑不觉地推开院门,仿佛平日归家的兴高采烈,女孩眼眶通红,却也像这几日一样,热烈地迎接他。他们都对彼此的违和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用餐劳作。
吃完晚餐,解萦支撑着瘦弱的身体,帮他操持家务,他劝不动。结伴回到屋里,也是枯守在彼此的角落,虚度光阴。
君不封频频回首,有心和她聊点什么,又害怕自己只要开口就是错,干脆闭了嘴不说。女孩突然唤了他一声,要他到她身边来,试一款最新研制的药膏。
那药膏特为他手上的伤疤所制,解萦和晏宁已经连续改了四版配方,如今这版算是最终版本。据解萦所说,只要君不封终日配合着药膏按摩,长此以往,双手便可恢复往日灵巧,再不会在要紧的时候突发停顿。
解萦为他示范手法时,君不封盯着解萦手心的伤疤,并不说话。
他曾问过这条伤疤的来历,女孩只说是战场受伤所致,但依他看来,两人似是被相似的利器所伤,仿佛有着同样的仇家。
他依着解萦教导的手法,生疏地为她上药,让解萦验明自己的学习成果。解萦还是那副笑微微的样子,神色却愈发黯淡。碎裂的疼痛倾泻一地,酝酿了一天的道歉终于控制不住,他崩溃地搂着解萦,一声一声地对她说对不起,解萦悄无声息地任他搂着,待他恢复平静后,脸上仍是那似有非无的笑,坚定不移地看着他。
他被她的气魄震慑住,半晌没有说话,后来一下又一下地吻她手心的伤疤,而解萦抚摸他的脑袋,仿佛抚摸一条顺从的狗。
他并不觉得两人有平稳地度过这场危机,但她的抚慰总能恰到好处地抹平他的不安。
解萦抬起手,特意在他耳边晃了晃自己的铃铛手镯,似有种独特的韵律。他循声去看,只觉这清脆的铃声是前所未有的悦耳动听,也便将这乐声听了进去。
看着目光逐渐发直的君不封,解萦强撑着的笑意走到了头。
武功精深之人不会轻易被慑心铃影响,只有在心神恍惚、毫无防备之时才会中招。
她等了一天,才等到他最为脆弱的敞开,而君不封永远不会防备她。
“我命令你——”
解萦走出院门,素衣白衫的仇枫立于灯笼之下,显然已等候多时。
仇枫自觉接手了她的行李,迟疑地向小院瞥了一眼,质询的目光似是在问她:真的要离开此地吗?
解萦恍惚地笑了。
最后一丝尘缘已被她斩得干干净净,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是她的最终停顿。
可她又能停在那儿呢。
她已经没有家了。
“走吧。”解萦先仇枫一步,毫无留恋地离开了自己幼年的居所。
又是一天的清晨,又是与往日别无二致的日常。
君不封外出打猎,路过的居民都在向他打招呼。
家门附近的裁缝看到他,殷勤地给他推这几日新进货的布匹,还问他萦姑娘怎么不和他一起。
他笑了笑,和热心的裁缝告辞。
已经是第五个人问他,萦姑娘在哪里。
可萦姑娘,又是谁呢?
第136章 怨憎会(一)
君不封不动声色地混迹了一日,连在晏宁面前都没有透露出他的丝毫无知。
交谈中错落的碎片足以拼凑出与这位“萦姑娘”的因果,他说不清她为何消失,更理不清自己何以将她忘却。
就像是初次在巴陵清醒,他的过往与未来都是一片空茫,心里只有空落落的沮丧,不知自己应落在何方。
回到家中,他率先冲进柴房,回过神来,已经自觉操持起两人份的饭食。端着备好的餐食来到主厅,屋里空无一人。他下意识要去卧房唤人,才张开口,他就又陷入了混沌。
他究竟是要唤谁呢?
卧房依然保持着白日他离开时的状态,泛着淡淡的幽香。
君不封眼睛发涩,一下难受得睁不开眼。他颤抖着抬起头,竭力抑制住这没来由的悲哀,不肯让泪轻易往下落。
调整好情绪,君不封回到主厅,默默落座。
这日的晚餐是他精心设计过的,五香糕、广寒糕、茭白鲊、螃蟹羹。螃蟹是当地的品种,他依稀记得有谁偏爱吃蟹。他精挑细选许久,挑回的螃蟹各个膏肥黄满。作为主食的糕点虽更受女子喜爱,但也口感弹牙,滋味甚佳。这顿晚餐堪称丰盛可口,可再好吃的食物,若无人陪伴,也食难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