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视线,再开口时,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
“十六,可知晓四季畋猎的规律?”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楚豫莫名不已,他张张嘴,没有说话,耸肩表示不清楚。
若问四季的珍饮佳肴他尚能说出一二,明知他对狩猎不感兴趣,还问这个,即便转移话题,也太生硬了。
楚豫心中嫌弃,而楚权也没指望他能回答什么,仿佛真就是为了转移话题而问。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是为四季畋猎。”楚权自顾自地说开,不理会楚豫那拧着的眉头,“春夏保田苗,故猎射之物,只能是不会受孕产子的兽畜,同时为了替禾苗庄稼除害,要搜捕那些猖獗为祸的雀虫蛇鼠;秋冬则要顺杀气,也是真正的猎射猛兽鸟禽的时候,不过也不可过度,诸国无论南北,狩猎多带有军演练兵的目的,待狩期结束后,少不了焚田烧草,助力土地肥沃,来年的庄稼才有充足养分可汲,所以这狩猎,可不是你眼中的驰骋纵乐、攀耀体魄而已…说白了,顺应时节,取予有度。”
楚豫:“就是莫要竭泽而渔呗?”
楚权:“万事万物都自有其生灭往复,运转规律,有时过度干涉,莫不如顺之应之…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楚豫勒停驱马,看向对方,“皇兄到底想说什么,总不会只是为了给臣弟授受狩猎的学问。”
楚权也驻足,侧目回视,“你之所以想将佛教的势力连根拔起,当真只是忧心它威胁到皇权?你我都清楚,如果只是因为担忧这点,就没必要将事情做绝,像如今这样,限制它的扩张,禁止其参与到朝堂之中,仅作为一部分民众的信仰即可,便已足够解决大部分问题,何故还要步步紧逼呢?”
楚豫抿紧双唇,不甘心地咬着牙,极力压制着怒意。
楚权叹息,“与其说你厌恶佛教,不如说你抵触的,是当年沉迷于此的父皇。”
“我没——”楚豫想要开口反驳,却被楚权摆手制止。
“且听孤说完,”他驱马上前半步,想要离对方近一些,“孤晓得,你一直认为父皇是因为热衷于礼佛,过度虔诚,让他变得不够果断作为,甚至情感淡漠,冷落了母妃,以至于母妃郁郁而终。”
“难道不是吗?早年间那般风流多情,不然也不会生下我们十几个兄弟姊妹。”楚豫冷着脸回忆道,“那时他后宫嫔妾无数,但对母妃的宠爱,我虽年幼不曾亲见,九哥你是再清楚不过的。如若没有从前的恩宠,母妃也不至于饱尝日后的空窗冷榻,郁结难抒。”
他将目光投到那片浓雾暗云,总觉得那云似乎越来越近,再过不久大概就会飘荡至他们头顶上方处。
“我是父皇最后的子嗣,自我出生没多久,他便突然沉迷起吃斋念佛,更是极少踏足后宫,在满是莺莺燕燕的禁苑里,他竟过得同寺里的和尚似的。”他的唇边忽然扬起一抹自嘲,“人人都道母妃好福气,有幸得父皇宠爱,为其诞下末子,可母妃却觉得,也许正是我这个末子的出生,才让父皇转了性,让她的夫君突生吃斋念佛的念头…所以母妃对我,亦生出了埋怨,每每见我,不是唉声叹气,就是以泪洗面。”
楚豫收回视线,看向一直未作声的兄长,“我的出生并没错,我又不是那圣子灵童,断不会让父皇莫名其妙地有感出家!母妃也没错,她只是深宫禁苑中期盼夫君归来相伴的众多女子之一。父皇沉溺求神拜佛,究其根本,不过是他性子软弱又无能,解决不了外忧内患的乱子,便只会期待佛祖菩萨帮他治国,然则,试问哪一方国土的治理是靠的神佛信仰?怎么,将南楚变成和尚国便安全了?上战场时难道要靠捻珠诵经退敌?可笑至极!”
推崇佛教的荒唐举措,反倒让这帮和尚得了势,竟左右起朝政了!
楚豫不认为自己的坚持有错,相较之下,他对楚权的态度更为气恼。
“臣弟不想看到皇兄重复父皇的错误,半路出家,你难道准备让嫂嫂成为另一个母妃?”
他的阴晴晦暗、躁动不安统统被楚权收入眼中。
楚权十分清楚小弟的心结,这番话,也是他有意逼对方吐出口的,说到底,楚豫心中的伤痛是幼时母妃种下的,而他这个做兄长的,在当时并未能及时地安抚疏通,才让其心疾成疴。
按下心中的叹息,右手圈起两指,毫无预兆地,伸手弹向楚豫的额头。
“啪——”的一声,干脆响亮。
楚豫被兄长突如其来的偷袭惊得一呆,原本的烦躁阴郁瞬间被驱散了开,让他想起年少时,兄长经常这般逗弄他,即便他犯了错,兄长也只是弹额头以作惩戒。
有些懵然地开口:“九哥?”
楚权:“你小子,说来说去,心中的那些怨气都是针对父皇和母妃的,灭佛之事,再怎么看,也不过是你的迁怒。”
“才不是!我—
—”楚豫想要反驳,又被对方打断。
“别急着狡辩,为兄并不是说你这样不对,”楚权省去了天子的尊称,此刻他只是他的兄长,“佛教在南楚,发展至今日之势,是皇祖父一手造就的。可我想,祖父当年的用意并非推行一个国教信仰,只是未能料及局势会这般失控而已……”
中原的割据纷争已经持续了几百年,士族出身的武烈帝是在诸方势力援兵的辅佐帮衬下得以建立的南楚。
几次关键的征战,多亏了元谦的天机妙算才得以取胜,但无论是建国之初,还是孝帝执政之时,抑或是现在,边境各国的厮杀抢夺仍未停歇。
“……你认为佛教存在为的是什么?祖父是再清楚不过信仰之力了,他也许只需要元谦一人,但刚刚建立的南楚,经过多年征战,举国穷苦、兵乏民怨,百姓需要的,则是用信仰来麻痹自己,即便艰难,也得活着挺下去……外域五胡频频侵犯,累年的征兵伐战,百姓苦不堪言,但若不战,就意味着将南楚拱手相送。此时再挑起内乱,大规模地摧毁佛寺,那等于亲手掐死大部分人活着的希望……”
武烈帝当年想的是用佛教来平息内忧之患,如此他才能分出精力对抗外乱。或许是太迫切,或许是过于自信,他没能料到过度推崇佛教信仰,会成为日后治国行政的弊端。
“……至于父皇,你说得没错,他虽仁爱,但软弱平庸,拜佛烧香是他的逃避之举,也是他无能为力的求助。佛教的地位是祖父一手捧起来的,夸张而无节制的推崇,是父皇亲手促成的,可奉先寺,从始至终,都在规劝,然逆不过帝王的心意和已成的势态。细数那些作奸犯科的僧尼,绝大部分都出自侯门世族,皇亲国戚,是那些身份尊崇的贵僧。搅乱国政,捣毁秩序的,从来不是佛教,更不是佛祖菩萨,而是人心,那些贪婪的人心欲念。”
楚豫嘴巴翕动着,反复开阖,想说些什么去反驳,可他很清楚,楚权说的都是事实。
说到底,他作为儿子,不愿去埋怨母妃,不想怪罪父皇,只有将恨意和恼怒寄托在他处排解,而佛教便成了原罪。
“人心、人欲…元慧和未了,那些什么灵通佛子转世之言,本就有蛊惑人心的嫌疑,现在保留了天子寺的名位,难免以后他们不会伺机起势,不如将他们都赶去深山,愿意修行,便别出来招摇。”楚豫赌气道。
楚权是很清楚奉先寺那些人是不会有企图世俗名位的心思,若是将他们赶到深山老林,恐怕正如其所愿呢。
但这话是不好同楚豫说明的,有些事他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楚权:“这些往后慢慢来,保留天子寺,也只是为了让真正信奉的百姓安心,若即刻釜底抽薪,众僧尼会恐慌,也容易闹出乱子,对朝廷怕是要有信任危机了。”
推崇佛教的曾是帝王国君,借佛寺造乱的是亲王皇族,现在要灭佛毁寺的是政治局势,被折腾的永远都是百姓。
楚豫亦想到这一点,终于泄了气。
他知道自己方才完全是因为担忧楚权的变化,怕他走上孝帝的老路,从此愚虔向佛,这才气急地乱了方寸,竟想要逼迫对方做决断,他完全忘了当初是怎么劝慰逸轩王楚玮少安毋躁的。
回过神的楚豫,拨弄着手中的马鞭,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皇兄有理,你身为一国之君,政令举措需得各方衡量才是,方才…咳咳…是臣弟胡闹了。”
虽然扭捏,倒也晓得认错。
楚权笑着摇摇头,“你小子,在我这,怕是长不大了。”
楚豫赧然闪躲。
忽然想起什么,他开口道:“对了,皇兄,还有一事,唔…额…需得劳烦九哥亲自出面了……”
楚权挑眉,看得出他甚为心虚的模样,“何事?说来听听。”
“就是,实则也算不得大事…就是那个,奉先寺的那什么圣物,劳、劳九哥再去讨一讨……”楚豫一句话说半天,躲躲闪闪,支吾其辞。
楚权属实没想到,面露诧异,狐疑道:“圣物舍利?就是父皇生前借来驱病气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