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豫点头。
楚权很是不解:“你要它作何?”
心虚的人,小动作总是很多,只见楚豫不是摸摸鼻子,就是挠挠下巴,眼神飘忽不定。
“哎呀,不是我,啧…臣弟这也是替老七要的……”
楚豫再也懒得隐瞒,将他与楚玮合作的事,交换的条件,从头到尾地讲给了皇兄。
听到对方的坦白,楚权并不意外。
玉峰寺出事时,那突然冒出来的,自称是清泉的寂空,言之凿凿指认圣子未了,而他这十六弟,前前后后几番说辞,使得那些小伎俩,都是在引导着众人怀疑奉先寺的别有用心。
楚十六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何猜不出对方的心思,不过他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老七的手笔,着实有些诧异。
“那舍利子的功效,早已验证过,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从父皇那里便知,驱秽安神尚可,说它能祛病延年就是胡扯了。老七要它做什么?总不会真认为…”
楚豫耸耸肩:“不晓得,臣弟也同他说过这话,但他就是很执着,估计还想着将那佛骨舍利炼化入药吧。”
他想到神秘归来的绪智,还有那颗有着诡异效用的藏娇,多少理解楚玮对舍利子抱有的期待。
“反正那什么佛骨舍利在奉先寺也就是个供奉摆设,还不如拿来治病得实际,九哥,你去讨来吧,七哥向来执着自己的病,无论什么方法,他总归是想迫切地尝试一番…”
这要求提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楚权差点气笑了,“亏你说得出口!那怎么也是上任寺主元慧禅师的遗骨,之前因为父皇的病,只是借用,好歹还能完璧归赵,这一次上去就跟人开口讨来炼药,像话吗?”
楚豫不以为意,“有何不可?既然说是天子寺,那就该归天子所有,而且,佛祖都以身饲鹰,不过是颗舍利,要来炼药有何不可?”
楚豫腹诽着:何况你上次借的根本就是颗假的,就算你这回再去讨来炼药,元慧那老和尚八成还会给你颗假的!
不过真假就不是他在意的了,到时候让楚玮自己判断,要找麻烦就自己找上门去,他可懒得参与。
楚权觉得头疼得很,但总归是自己的兄弟,不得不顾忌。
“老七的病确实是个难题,既然执着了这么些年…罢了,让孤想想,回宫后再议。”一声叹息划过。
楚豫心满意足,“多谢皇兄!臣弟就知皇兄不忍拒绝。”
楚权哼笑着,“哦?是么?”他眯了眯眼,“既然孤应了你的要求,接下来,也到了你该表现的时候了,来吧,休息结束!”
话音刚落,楚权倏地扬起手中的马鞭,咻、啪——
干净利落地抽在楚豫的马屁股上,只见骏马骤然一惊,猛地掀起前足,一个掠身而起,接收到‘主人’的发号施令,瞬间便像闪电般疾驰而去。
毫无预料的楚豫,别提有多惊恐了,呼嚎声随风声一道驰啸而过。
“啊——救命啊——九哥!你这是偷袭!”虽说他的骑射技术不错,但也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楚豫奋力地调整坐姿,使出浑身解数驱策着野性难驯的坐骑,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可身下马儿太兴奋,撒了欢似的驰骋着,完全不理会主子的辛苦。
“好马儿,乖马儿,咱们降一降速——呼——”
楚权笑看着那抹挣扎的身影,直到对方跑得足够远了,他才扬鞭而上。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年少时,没有朝堂的纷争,不晓得内忧外患,只是兄弟俩信马由缰蹄间三寻。
……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楚豫大概希望定格在此刻,永远不要流逝到下个瞬间。
那彻底改变了一切、令他锥心刺骨的瞬间。
他从未想过,此生所有的幸福与恣意,会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往后的岁月,他将永远迷失在无尽的深渊,与绝望对弈。
……
第81章 帝逝
乌玄冷箭破风而来的那刻,楚权刚刚射中一头身姿矫健的麋鹿,他正为自己的一击即中而兴奋地回身,朝楚豫挥举着长弓炫耀,不远处的几名随行护卫亦是为天子举臂欢呼,而百步之外的楚豫,双手环抱着
弓,替兄长开心的同时,也在嘲笑着对方挥舞炫耀的幼稚举动。
一切都刚刚好,兴尽意满,没有人去警惕任何,那支箭,就这样贴着楚豫身侧,凌空而过,径直飞向不远处的天子。
楚权只觉胸口猛地窜入一股刺骨凉意,冰冷的箭矢穿透了软甲,锥入他的心脏,打断了那阵热烈鼓动。
楚豫的笑容,刹那间定格,连带着周身的一切——侍卫慌乱的救驾,惊呼声、奔跑声、追捕声、马蹄声,仿佛都在这一瞬间静止了,只有咫尺之遥的兄长,胸口插着寒箭,坠马而落的画面,是那般鲜活而不可抹灭。
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似的,他放大晃动的瞳孔中,倒映着楚权坠落的过程,缓慢得让他以为那是幻觉,直到听见身体撞击地面时发出的沉闷声,才将他唤醒。
楚豫难以置信这遽然突变,无视身边的混乱,茫然而仓皇地纵马上前,可失了心神的他,频频挥空马鞭,连脚蹬都没能踩住,像是完全忘记了如何驭马,晃着身狼狈地摔落马背,他毫不所觉,摸爬着起身,跌跌撞撞奔向兄长……
仰面坠落的时候,楚权忽而想起今晨出发前,自己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那枚元慧赠予的护身符放在了营帐中。
因为十分珍视,他担心狩猎驰骋时会不慎遗失,却不承想……
命运无常亦无解,但不变的是,该付出的代价,是一定躲不掉的。
楚权的上半身被楚豫圈抱在怀中,他能感觉到周围的混乱,也能感受到楚豫胸口的起伏和震颤,他猜得出,小十六定是满脸惊恐,甚至会怕得直哭,可他除了自己滞涩的喘息声,什么都听不见。
眼前是往昔走马,再次览阅一生,只不过这一次,与曾在虚境中看到的不同,没有宿命因果,仅是他此生的铭心刻骨与无法割舍的种种…
此时的楚豫,惊慌得失了分寸,无助地颤抖着:“九哥,你坚持一下,没事的,御医就快赶来了,一定没事的,这就是一点点小伤……九哥…”楚豫不敢看那涌着腥浓黑血的伤口,这番话与其是安抚楚权,不如说是欺骗自己。
今日的狩猎,楚权为了同楚豫来一场久违的兄弟间推心置腹的交流,并未带太多人,只着令一小队侍卫随行,近侍和御医偏偏是一个没带。
所以眼下除去请御医、追捕刺客而离开的几名御前侍卫,剩下的寥寥几人全部跪身在侧,束手无策,天子正中心口的箭矢上明显涂了毒药,护驾不力的罪责他们是躲不过的,此刻是既悲痛,又绝望,且要提防刺客再次来袭。
楚权努力地想让自己清醒过来,挣扎过后,终于,他眼前的光景换回到现实,勉强辨认出,面前的这个面色青白,挂满泪痕,双眼充血的狼狈相,是弟弟楚豫无疑。
他的视角中,恍惚看见对方正张嘴一开一合地说着什么,可他实在无力辨认,强撑着伸出手,提起最后一丝力气,喉咙中顿时喷涌出浓稠的腥甜,他含混着开口:“护、好…替我…她…南、楚……”
只此一句,再无他言。
有遗有憾,有离有散,无法避免,可他也并没想象中那般遗憾,恍惚杳冥,皆为造化……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一世,如此,也好…
抬至半空的手臂,重重垂落,一代帝王,至此陨落。
可这又如何?
世间还是世间,人,还是人……
“九哥——”
眼下这一处,只余楚豫的悲恸欲绝。
疯涨了一整日的浊幕乌云,终究没能承载得了内里翻滚挣扎的冰晶,降下寒凉彻骨的碎琼。
远处,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任哀鸣如何响彻,亦不受半分惊扰……
……
与此同时——
奉先寺的一尘堂内,正闭目冥坐的元慧,忽感灵台大震,随之而来的是经脉逆流,气血鼓沸,他猛地喷吐出一口赤中带金的精血。
伴随着粗重的喘息,那双浑浊的双目,望向满布阴霾低垂压顶的天幕。
同样预感不祥的未了,虽然无法像元慧这般清楚明晰,但多半推测出天子恐遭遇险,当他赶来一尘堂时,看到衣襟沾染着新鲜血迹的元慧,惊得恍了神,即刻疾步上前,“师父出了何事?您受伤了?”
回答他的,是元慧的怅然叹息,“阿弥陀佛,凡人终究是凡人,岂可妄想同老天讨价还价呢?原是老衲错了啊……”
天意难违,又该当如何?
……
鸾鸣殿的寝宫内,地龙的炭火烧得恰到好处,室内烘得暖意十足,又不会干燥难耐。
金丝楠木的摇床上,小太子睡得正酣甜,苻氏身上披着柔软的裘毯,倚靠在摇床旁的榻椅中,手里一穿一挑地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看那样式,该是给婴孩准备的肚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