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州沉默,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定孤尘又气又闷,难以平静,“叔父!”为何总不肯回答他的问题?
萧云州却道:“尘儿,泰山崩于顶亦要沉得住气,你这般,要如何接管重山军?又如何守得住雁云城?”
显然是顾左右而言他之辞,却戳到了少年的痛处。
“……”
定孤尘瘦削的身体绷得直挺挺,然而紧握的双拳不自觉地颤抖,火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漆黑的瞳孔里晃动着无助。不久前,他亲见父亲魂断敌刃之下,血染沙场……眼下子舒因误战被关押,而萧云州担着莫须有的通敌叛国,不日便要问斩……他一睁眼,命虽保住了,却成了孑然一身,当真应了他这名字……
“现如今,倒要叔父再教教尘儿,如何还能沉得住气?”
萧云州神色一恍,急忙敛了眉目,不再去看对面孤形吊影的少年。
空气似是凝滞,两人静默了半晌。
“叔父为何要认罪?”定孤尘紧抿着唇,眸中是不甘,亦是痛苦。
“自是因为有罪……”
萧云州嘴角挂上几分自嘲,清雅的声音里,多了几许苦涩。凤眸微垂,眼底落下两片阴影,遮住了内里的悲凉。
他的确罪有应得,识人不清,错得离谱。亏他自诩多谋善断,简直笑话一般。
那日他冲入三皇子营帐请求援军,对方神色闪烁,迟迟不肯下令,他一气之下拔刀相向,恰巧遇斥候来报前线战况,三皇子立即变了脸,大呼救驾。紧接着,等待他的便是数封军机密报,控他卖国通敌、与西凉战将呼炽里应外合、引敌军拔旗易帜、而后假传军令调走谷外布阵以为西凉大军开道……眼下闯入监军帐,意图胁迫皇子攻城……
三皇子织了好大一张网,不惜百姓安危、家国利益,也要将不能为己所用之人斩草除根。
既然定重山的军权无法成为他手中夺嫡利刃,那便替换掉好了——这就是那夜他招他入帐时的意图,他想让他在战场上找机会杀了定重山,他拒绝了,而如今,他便用另外一种方式逼他接受。
自己从前当真看走了眼,终究轻视了三皇子的阴狠毒辣。皇权之争,欲望之巅,又有几人能守住底线?
有通敌密报为物证,亦有他身边裨将为人证(这人原就是三皇子的眼线,指认他假传军令,调走谷外援军),他百口莫辩,却并非绝境。
叫他深入穷巷的,是三皇子的威胁——或是带着罪名独赴刑场,或是萧家株连九族……
……
得知定重山阵亡身殒,他万念俱灰,拊心泣泪,已不知悔恨和痛苦哪个更胜一筹。如今若是能与他偿命相还,以什么罪名,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然而定孤尘却不这么认为,他忽然抬高了声音,质问道:“何罪?是指你明知三皇子陷你于不义却未能及时抽身之罪?”
萧云州不由抬头,瞧见这孩子竟露出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倒叫他有些讶然,也有些惭愧。这一问,让他意识到对方已然知晓他同三皇子之间玩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把戏。
“果然,尘儿一向颖悟。”
定孤尘墨瞳微闪,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恍然明了,“竟真是……”
实际上,他并非一开始便知晓三皇子和萧云州之间的事。只不过对于几位皇子争储夺嫡的形势还是略微看得清的,既然叔父是三皇子的妹婿,又听闻萧丞相与三皇子多有往来,他以为,三皇子必然是想借着叔父的名义拉拢他手握兵权的父亲。
不同于迟钝的萧子舒,定孤尘只从竹马口中听几次三皇子同萧云州见面的场景,便寻着蛛丝马迹猜到了些因果,只不过他从前并不认为萧云州会完全成为三皇子的耳目,他以为,他至多不过是偶尔会在父亲面前替三皇子游说罢了,竟不知……
所以才会是如今的局面。
……
萧云州叹息,再抬眼时,目光宁静幽深,“对不住了,多年来,我利用职务之便传递军机,终究铸成大错……也是我愚妄无知,背信弃义,这条命,合该赔与你父亲……”
“你的确在传递军情机密,只不过你所通信之人并非什么西凉呼炽,而是三皇子,他不过是将你往日的信件伪造成通敌密报,栽赃于你,真正通敌的是他!”定孤尘只觉怒意翻搅着五脏,撕扯着肋骨,“叔父执意认罪,是为他所迫对吗?”
“事已至此,我并非无辜……”
“难道便让该血债血偿的人春风得意?世间安有公道在!”
那身着蟒袍的皇子,行于朝堂之上,逐于权位之中,笑谈间,人命如草芥,血泪成虚妄。而那些含冤未雪的孤魂,只能在九泉之下,空望着这颠倒黑白的尘世,哀号无声,忧愤难平。
他父亲一生戎马,在浴血尸山的炼狱挥刀降敌,为国为民,纵死无悔,可他所护之人却是索命之鬼,何其悲哀!
明明是盛夏,定孤尘忽然觉得寒凉透骨,然而除了恨意,他更觉无望。他救不了父亲,也救不了萧云州,更不知如何才能手刃仇人,难不成要去刺杀?
萧云州双手垂着,无奈,亦无措。
他抬头望向被栅栏围困的小窗,月不明,星也稀,当真是个糟糕的天象。
过了许久,他缓缓收回视线,开口问道:“尘儿,可还记得‘豹隐南山,守道远恶’?”
定孤尘蓦然一怔,惨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他不确定对方提问的用意,但依然习惯性地思索、回答。
“叔父可是说,君子观遁,知远小人之道?”
萧云州点头,神色郑重,“没错。遁,却非胆小身退,而是明白英雄处于末路,须识得大势,如今敌强我弱,退,方能自保,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燃?”
天下有山,天为君子,山如小人,小人渐长,君子退避,是以为遁。
定孤尘听得懂他话中之意。
“便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背负骂名去送死?”这不是忍,这是让他打断骨头在贼人面前下跪。
少年一拳捶在桌案上,那本就不大结实的破木方桌,晃荡了两下,随即坍塌散落,没了支撑助力,他身体的重量霎时汇至于下半身,伤残的右腿传来阵阵撕裂钝痛,激得他冷汗直流。
“尘儿!”萧云州一阵心疼,他下意识上前去扶,却被限制手脚行动的镣铐止住了步伐,他看了看身上的桎梏,又望向孤尘脚下残碎的桌案,心头涩然,不由惨淡一笑,“你瞧,势弱如你我,想要翻身,必得有所舍,有所依才行。”
定孤尘抬起头,墨瞳上水雾朦胧,眼眶赤红一片。
叔侄俩四目相对,几步之遥,却如隔山海。
萧云州道:“等,等天变,等己壮。在这之前,潜龙勿用……孤尘,你需得韬光养晦,隐忍待机。”
定孤尘盯着那双恢复了淡定从容的棕瞳,凝望许久,方才恭谨垂首,缓缓应下:“我知道了…”
萧云州笑了,满目欣慰。
“不过眼下,有件要事需你小心斟酌,”他随即拂袖正襟,慎重嘱咐,“这关系到你能否接下你父亲的衣钵,守住雁云城……”
冷月当空,穿过窄窗的缝隙勉强洒下些青灰浅光,雾蒙蒙,浑浊浊,眼下这一切,似是婆娑一场。
第165章 是非黑白自有天断
日悬中空,晖曜似泄愤一般铺洒,属于北地盛夏独有的炽热干燥此时却像灌注了淤泥,变得沉重而黏稠,压得人喘不上气。
城楼前,萧云州被缚于刑柱之上,身着的白衣已被尘土染黄,发丝凌乱,仪容狼狈,却依旧难掩其文雅之气,霁月之姿。
刑场上,人群熙熙攘攘,他们的神色各异,表情复杂,愤怒、震惊、痛苦交织在一起,既嘈杂,又凝重。
“呸——狗贼!”
“就是他,害死定将军,背信弃义,不得好死!”
“当将他锉骨扬灰,给死去的兄弟们陪葬——”
“卖国贼!你还我儿的命!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呐——”
“那不是军师吗?他怎会成了叛党?”
“哎!造孽啊!”
……
萧云州始终面容平静,神色淡淡,俯瞰广场上这些恨不能啖他肉饮他血的人,不见悲愤,不见冤屈,将一切坦然接受。
三皇子身着金丝绣边的华服,立于高处。
几步之外,定孤尘被安排在他身侧,顾其行动不便,赐座方椅。
从这个角度,定孤尘只能勉强看见三皇子的侧颜,往日习惯性弯出弧度的朗目,此刻倒是睁得炯如隼,俯览着城下之景,微芒自眼尾流泻出,竟非是计谋得逞的称心,亦非痛失良臣的怊怅,而是叫人瞧不出蕴意的晦暗。
定孤尘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眸底一沉,闪过微寒。
城楼下,目之所及,皆是叱骂唾弃,挥戈逐北十数年,只因奸佞的几句诬陷,便落得这般下场,当真可笑至极。
而他出现在此,忍着滔天恨意观这一场荒唐的行刑,不过是应叔父萧云州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