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之意,唯有如此,才能让多疑的三皇子少些忌惮,认为孤弱少年是真的相信斩首之人即为逆贼,且愿意与其站在一头。
藏锋守拙,磨厉以须——
忍,他要忍。
他如今庆幸萧子舒仍被关押。
……
与其说是关押,倒不如说是被三皇子软禁了起来。
定孤尘去探视时,见着了营帐内外的看守森严。
为防止少年冲动之下——毕竟萧子舒身手十分了得——做出什么冒失之举,三皇子便让常公寻个法子将人锁了起来。常公的门道路数古怪得很,饶是定孤尘随萧云州见识过无数兵籍谋策,也没能瞧明白那绘着诡异图纹的镣铐。
萧子舒说,手脚上的两副铁镣掰不弯砍不断,且能防他自伤自毁……
他说这话时,神色怅然迷茫,定孤尘便知道,他为了逃出囚帐,什么办法都尝试了。
萧子舒问他,是不是信了那些佞言,那些所谓的证据和指认。
“……一定是有人陷害!你当知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宁可粉身碎骨以血和泥都不会通敌叛国的!”
的确,他的确不会……
“……是我的错,是我落入圈套,毁了布兵计划,才让敌军有机可乘,也害死了伯父……”
非你之错,是我们都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孤尘,该是我受死才对……”
不,该死的另有其人……
萧子舒的恳切、悲痛、忏悔,定孤尘统统看在眼里,也感同身受,可他什么都没说,他不能说。
他忽然明了萧云州为何能坦然接下莫须有的栽赃,他的死,能换来萧家的残喘,血脉的延续,和一切重来等待破晓的机会……
所以他换上一副疏离,对萧子舒冷漠道:“我与三殿下商议好了,无须你担责受罚,此事过后,你便同殿下回姑臧吧。”
“你不信我?”萧子舒那张艳丽嚣张的脸,瞬间没了颜色,“你也不信我父亲……”他的表情逐渐僵硬,瞠目望向一脸冰冷的定孤尘,同他自小玩在一块、一起长大的兄弟,竟变得如此决绝。
定孤尘只是垂着眼帘,余光瞥见对方将桌角捏得几近变形,依旧不为所动,语气极淡:“雁云,不需要你。”
回应他的,是被掀翻的桌案,打碎的茶盏,和萧子舒一声声的激烈咆哮。
定孤尘没再理会,转身示意沈阔带自己离开。
爬上沈阔的后背,双手环绕时,他才发现掌心早已被指甲扣弄得血肉斑驳。
叔父,你要尘儿忍,可你却没说,这每一步的忍,都这般难……
……
“萧云州,你与西凉通敌,泄露军机,害死镇北将军定重山,陷数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本王今日以监军之名,予你军法处置,以告众将在天英灵。但念在你戍守边疆多年,也曾立下汗马功劳,本王便赐你最后恩典,你可还有什么遗愿?”
身侧那人开口,将定孤尘四散的思绪拉回来。
三皇子的声音沉稳端静,钻入他耳中,却是刻意的悲悯宽宏。
瞧啊,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会放弃这么好的做戏机会?定孤尘心底泛起冷笑。
他下意识看向等待处刑的萧云州,却见那人亦仰首举目,视线掠过喧嚷的人群,望向自己,那目光里有安抚,有歉意,唯独没有恐惧。
四目交错时,定孤尘心里猛然一耸,那是种难以形容的忐忑和恓惶,初始以为是惊恐,而后才知,那是激荡战栗。
只那一瞬,萧云州便将目光滑向了一侧等待回应的三皇子,且多了几分嘲讽恣意。
“怎么,三殿下还怕我萧云州赖账不成?”却听他含沙射影道,“是非黑白一本账,阎王跟前,谁还能饰词矫情不成?
”
声音不算高,却无比清晰。
三皇子脸色一变,有些僵硬,“你既不识好歹,本王也不必姑息。”
萧云州无所谓地笑笑,收回视线,随即眺望天幕,穿过云际,仿佛在寻着什么,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广场上蓦然陷入一片沉寂,突然间,风云突变,眼见着晴空被阴霾吞噬,方才还刺眼的红日转瞬隐匿,恍若神祇闭上了双眼。紧接着,狂风骤起,自天际席卷而来,黄沙飞舞,目之所及,一片混沌。再一抬眼,冰雹已如天兵的怒箭,穿云破雾,急促直下,冷冽而尖锐。
众人在突如其来的冰雹击打下四散奔逃,惊恐的呼喊声被风啸吞噬,却难以遏住心中的疑虑。
盛夏降冰雹,天之震怒,不是大恶,便是极冤。
三皇子狼狈地躲避着冰雹的袭击,慌乱中瞥见那将死之人正笔挺地站在那,恍若杨木,遗世而独立,他心中陡生不安。
太常不知何时现身,一把抓住三皇子的手臂将他护在了身后,另一只手快速掐了个诀,随即在半空中撒了把粟米之类的物什,不过须臾,冰雹即停,狂风即灭,连天边的浓雾卷云也不知不觉散了去。
“殿下,时辰已到,当即刻行刑。”
不过是个凡人蒙冤受死,并不见其命格特殊之处,竟能引来天生异象,太常不免多了几分警惕。
一番操作瞧在三皇子眼中委实不可思议,这哪里是幕僚,分明是下凡助自己的神仙!心里这般想着,行动也跟着利索起来,主打一个听话且听劝。
他即刻甩开袖子,匆匆朝刑台扬声下令:“行刑!”
刽子手的刀高高举起,冷刃闪过寒光,一蹴而下,仿佛划破了天地的屏障,带着无尽的狠辣决然。
萧云州的头颅在刹那间离开了身体,鲜血如泉喷涌,染红了刑台…
那一刻,空气骤然凝滞,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那一抹猩艳……
定孤尘自始至终都坐在那张椅子上,即使方才那阵狂风冰雹,也没能将他迫离,而眼下,沈阔更不敢触碰他。
少年目不错珠地凝望着刺目的刑台,那双点漆墨瞳也被浸染了血气似的……有什么自心底扎根,漫入骨血。
在听到三皇子的召唤时,定孤尘眸底的杀意才悄无声息地隐藏起来,回首转身的瞬间,换上了一副惊惶失措、惨白如雪的面孔。
不得不说,他这肖似母亲的长相,十分适合这种戏码。
三皇子眼底的戒备终是消散,一个无依无靠的遗孤,恰是掌控重山军最趁手的棋子。
至于北地兵权——
他摩挲着手上的红玉扳指,渐渐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交割不过是早半步晚半步的事。
不同于三皇子的得意,太常鼠目半眯,审度着垂首恭敬的定孤尘,心中却在可惜着他未能丧命于祁连谷。
那日萧云州派去报信的鹰隼太常是知晓的,甚至还悄然拦截过,只是在看到那封血书时,他并未销毁,还施了些术法助力,让那隼儿瞬移到了定孤尘帐前。他巴不得定孤尘赶去祁连谷救父,他便可以借西凉军之手送其归西,如此即可先于玄狐一步拿走灵魄珠的碎片。原本计划进行得极其顺利,偏偏让那该死的洛情拦了一手,坏了他的谋算,甚至险些识破他的气息。
太常在此间化身为三皇子的幕僚,是一直收敛了气泽出没,且避免大动干戈,毕竟以他上神的身份,一不小心便会引起雷部的注意,那他入凡寻珠的事就不好解释了。也因着这份顾忌,他在面对洛情时总是束手束脚,绕道而行。
虽然可惜未能将定孤尘送走,不过来日方长,机会尽有。
……
定孤尘察觉出来自常公的异样瞩目,心里想得竟同样是来日方长。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且看这朗朗乾坤,可曾饶过谁去?
【文中书,画外话——】
冥府奈河畔,萧云州站(飘)在三生石前,观望着石镜影像,时不时摸摸自己颈项。即便下来许多时日,他依旧觉得颈间凉飕飕、空荡荡。
“快住手吧,你若再这么下去,小心下辈子也多出这么个摸脖子的毛病!”
一旁的白不解实在看不下去,出声阻止。
萧云州赧然地收回手,对着三生石出神,幽幽叹息。
想不到,他与侄儿孤尘竟是上上世的缘分。
彼时,孤尘是奉先寺的圣子,而自己则是因着同他有五分相似便遭到禄康王觊觎的徐家公子,阴差阳错,这一世他们又相遇,竟还是相似的,只不过从外貌变成了性情。
“如此,我们也算了却了那荒唐的一缘一会吧……”
“唔……若按因果算来,实则是他在还业债于你。虽说你那一世本就命里带煞,然毕竟是因着他的缘故而使你遭遇劫难,不过也算是因他,你尚未受……额,”白不解顿了下,娃娃脸上添了几分犹豫,觉得那事儿不好这般讲出口,便囫囵着过去,继续道,“反正差不多是这么个道理,想必经轮回之境衡量过后,觉得这一世以此种方式化解最为妥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