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露沾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又用手轻触着脸颊,随即扯了扯嘴角,试着微笑,或是做些别的表情,而无论她如何活动,她的脑海中都不再出现一道接一道的指令,也不再显现出那人的音容笑貌。
做了数年的提线木偶,乍然挣脱了禁锢,她该欣喜若狂才是,然而眼下,她却蓦然心空,隐隐不安。
“公子……是要舍弃露沾吗?”她不再闪躲,仰面看向洛情,眼底是掩不住的慌乱,“露沾的命是公子救下的,无论任何事,只要公子吩咐,露沾都会尽力去做的。”
“不用了,你已经失败了。”洛情连目珠都没转动,只将清寒的余光扫了扫。
若非玄墨那句——解了咒术放她自在,他都不会费这番功夫多此一举,要知道他并不大耐烦见这替身,她的存在似乎总会显得他可怜又可悲。
苏露沾胸口一窒,僵在那,两侧紧握的手,用力到指节变了形。
她没能开口,就怕一开口便泄露了仓皇。
良久后,洛情似乎才意识到人还在,终于转过头来,微微偏下眼眸,薄唇轻启,“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再受困于此,我亦不需要你偿还什么救命之恩。”
苏露沾紧咬齿关,极力控制,她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是啊,除了那个要求,他从不需要她做什么。
可她想要的,却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给的……
见到他第一眼时,她便知晓他非是寻常人。他就像降落在地狱的神祇一般,将她从恶鬼手中解救出来,赋予新的生机。
即便那生机披着旁人的皮囊。
当她看到李如是被领进军帐时,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多年来模仿的正
是眼前女子…也是多年来,洛情和定孤尘透过自己而最终望向的那位……
李如是是主簿五子围的妹妹,但显然,她的身份并非如此简单,且洛情同她,想必从前便是相识的。至于李如是同定孤尘是什么因果,她虽猜不透,但看上去倒像是缘定三生的爱侣情缘。
不过有一点她看得很明白,洛情的满心满眼,皆是李如是。他想让定孤尘对自己种下情根,无非是知晓李如是会找上门来,若在那之前自己能替代李如是成为定孤尘的心里人,那洛情便能……只可惜他未能如愿。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了。
“露沾会想办法让公子得偿所愿的。”
半晌,苏露沾神色苍白地留下这句古怪承诺,转身离开了这处隐秘之地。
洛情淡淡瞥了眼她离去的身影,只当她是气闷,也懒得理会。
再者说,这世上除了师姐玄墨,也没谁能让他耗费心神了。
若计较起来,他近些年倒是在太常身上花了不少工夫,只为筹谋一场终将到来的复仇。
……
却说太常自洛情现身后便有意藏起了头尾。
想让七不悔拖住十三入凡的,除了洛情,还有太常。他可不关心「凡人」爱上谁,他自有他的打算。
天君得知无染用元神封禁灵魄珠的碎片后,便料定他的转世肉身不会圆满,强魂弱骨必遇凶煞,再加上他本非光明正大地下凡,这其中曲折弯绕也得不了什么福禄寿全、天官赐福的贵命,至多会有少司命的浅浅照拂,不过为着护他顺利还珠渡劫罢了。
以帝高阳的身份,不好明着操作,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玄狐将灵珠碎片逐个收回。
于是,太常再次披皮出马了。
身为天族上神,他在人界自然也要遵循天道禁制,不得滥杀无辜,亦不得过度插手众生因果,但背后有天君包庇,加之他一贯善于利用人心欲念,只要谨慎行事,所招致的那点业力反噬尚不为惧。
故而想取无染转世之身的性命,并不一定要亲自动手,只要利用好「凡人」命中的劫煞,依旧可以借刀杀人。
说白了,就是趁他病要他命,落井下石叠厄运。
这一世的定孤尘,注定是个险象环生的局,而太常选择化身为大凉三皇子的幕僚潜伏于此,即是为了借这乱局添上一把干柴,奈何他的筹划三番两次被洛情破坏。
七不悔告诉他,洛情出现在此是为了等那玄狐,而且看上去,他又的确不像是知晓他存在的样子。
为了保险起见,他依旧选择退至暗处。
三皇子对此似乎颇有微词,却不敢反驳。
经历了太常的神机妙算、又见证了萧云州斩首时那场诡谲天象的应对,足以让三皇子将这位「常公」当作仙师一般供养,且忌惮。
不过这些年来,三皇子每每遇事相求,太常也没有全然甩手,不犯大忌的情况下,他亦会照拂一二,毕竟他还需要借对方的手,寻下一个送刀的机会。
比如此刻。
北地强国北燕,欲加强与大凉之邦交,特遣使者,携带国书与礼物,依礼而行,游访边境雁云、金州等城。那国书上写得清楚,出使之目的,意在促进邦交之谊,商讨互市协议,交流文化信仰,增进双方了解……
“所以,殿下是想拉拢北燕?”
坐在三皇子为他准备的独榻上,啜着虽不如玉露但在凡间已是圣品的香茗,待对方叨叨絮絮地落了话音后,太常方才掀起眼皮,缓缓开口,语气里没多少起伏,但不以为意比恭敬多了不止一点。
“常公素来懂本王,”三皇子压下心底的不虞,面上依旧笑脸相迎,谦和儒雅,他端起面前镶着红玉锦鲤的青瓷盏,轻轻吹着并无几分热气的茶饮,而后继续道,“我朝一向重视边城互市,且北燕乃北境第一强国,近些年来,已陆续将其周边小国收入囊中,就连西凉都惧其三分,不敢妄动。虽则北燕尚未显露入主中原之心,然本王却觉得,巴蛇吞象,螳螂捕蝉,有些事,既可防,亦可利。”
有利无利且不好说,但不必特意去瞧什么天地之书,太常也能猜得到此间事的大致走向,无论哪个时空境域,轮回之下,人族的历史轨迹总是出奇得相似,聚散离合、分崩离析、团而不结。
思及此,太常幽亮微暗的鼠目荡过一抹讽刺,与其说是对三皇子的不屑,莫不如说是他身为天族的高傲。
但表面的戏还是要做足为妙。
“殿下果真思虑深远,睿鉴烛微。却不知殿下有何打算?”太常问道。
“诶,此事,还需得常公与本王参谋才是。”三皇子摆摆手,一副受用但依旧谦逊之姿,进而道,“父皇近来身子不比从前,于许多事上都谨小慎微了起来,北燕来使,如此主动示好,正合了他安守维稳之心。如今朝堂,本王与太子尚且能分庭相抗,但仍旧在名分上差了那么一截,而军权上,”说着,他不觉捻动着手上的红玉扳指,含笑的双眼也覆了一层冷雾,“太子虽将手深进了兵部,但这么些年也未见成事,大体是能力不足,瞧他被北地那只小狐狸耍得团团转便知了,呵。”
太常不动声色地转了转鼠目,心道对面这人似乎是忘了,当年他自己是如何被数道诏令喊回京城的了。
定孤尘着实有点本事,先是示弱,骗得三皇子卸下防备,一场漂亮的守城战不仅打得敌军措手不及,成功逼退了西凉大军,还让三皇子的十万精兵没捞着半点实绩,反而倒是在重山军中竖起了他虎父无犬子的威望。又暗度陈仓,借用太子之手牵制了三皇子,却并未投靠太子麾下,只将他外祖推出去打掩护了事。
可怜三皇子不惜弄死了妹夫,又弄丢了外甥,把自己的亲妹妹逼得疯疯癫癫,最后还被指监军不力,当真是筹谋一场落得两手空空,时至今日,依然记恨不已。
“……北燕欲派使团来访,一来是想互市互利,友好邦交,二来嘛,未必不是为着探查一番我大凉的边城防御。”三皇子向后靠了靠,舒展着身体,神色却稍显深沉,“雁云城作为入境关口,想必已收到了国书,若是这一行,出些什么始料未及的事……本王听说,此次出使,北燕派来的是他万俟家的东床贵婿,延袖公主尚未完婚的驸马。”
闻言,太常的神情忽而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如此,殿下倒真是天枢星转,紫微临门了。”
三皇子听见这话,那步入中年而发福松弛的脸,都显出了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想是常公有感天机,小王拜求指引。”
太常侧目挑眸,掠过窗外幽暗的重霄,嘴角牵起一丝诡异莫测。
第176章 重现
十三又进了梦魇。
当周身的空气都变得湿漉漉、混浆浆时,或者抬眼辨不出日夜黑白、明暗深浅时,抑或是万物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斑驳无序时,她便知晓身处虚实了。
时至今日,她已经十分熟悉梦魇的小把戏——不过是她尚未重圆的记忆罢了。
如同被虫蚁啃食过的镜像碎片胡乱堆叠在她的魂识之海中,那是她从前弄丢的「旧物」,再找回时,「旧物」已是零落不堪,愈加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