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满室沉水香熏得他发怔。菱花窗外,十丈软红掩映着「许府」的鎏金牌匾,他这才知晓自己竟是救了江州首富的独女,许清娥。
“公子且饮参汤。”清娥亲自捧来精致的莲纹瓷盏,一双瞳眸好似林间鹿儿,泛着盈盈水色,晃得他挪不开眼。
她日日来厢房送诗书,有时是拓本,有时是誊抄的经籍。他渐渐知晓,她这闺阁千金通天文,晓地理,连佛经道文都能与他辩上一炷香。
他与她系情,似乎是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
可他身无长物一无所成,难道要将人娶去山洞同自己饮风啜雪?就算他愿意入赘,也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能拿得出手的,大概只有寒窗苦读积攒下的一肚子墨水了。
上京,赶考,搏一个功名前程。
端阳那夜,清娥袖中滑落一枚鱼戏莲叶荷包:“此去京师,愿君早占鳌头。”
沉甸甸的银票硌得他掌心发烫,但他没有拒绝。他那时看得很清楚,以自己的状况,不是讲究面子功夫的时候,入围中举才有资格回来求亲不是?
秦淮河畔的贡院青墙下,他嚼着冷硬的炊饼研习策论。同窗皆赞他文章有陆贽之风,偏生放榜那日,满纸朱砂唯独跳过「李子维」三字。
更漏滴尽时,他蘸着残墨在客栈题壁:“十年磨剑未曾试,一朝折戟金陵秋。”
年复一年,清娥的锦书从桃笺换成素纸,最后捎来一瓣褪色的并蒂莲:“父母之命难违,腊月初八…出阁。”
他接受了,也妥协了。
他要不起,也不能误她一生。
后来他典了长衫换快马,想着,至少远远望上一眼,目送她十里红妆也罢。
要说世事无常,命途多舛。愿未及成,却在潼关古道遇了响马。
匪首的鬼头刀劈下时,他怀中犹揣着浸血的荷包。
最后一缕神魂散尽前,恍惚见她嫁衣如火,灼透青霄……」
……
十三唏嘘,她以为,她看过的那些话本子也不过如此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白骨兄长讲述前世的某段回忆,以前提到,他总是含糊着带过,从不细数。
“那之后,你便没再遇见过她?”狐狸忍不住追问,“可倘若他生生世世都是那副模样,你遇见休言时怎没反应?”她不由回想着从前,五子围那时的确不像认识休言的样子,但……她恍惚记得,休言死后入冥府,滞留在酆都时,曾提到五子围常常去探望他……
虽是极力掩饰,她那鎏金眸子早已叫好奇心淬得锃亮,爱凑热闹的心鼓噪着她挖取更多的细枝末节。
“再见她,即是休言那一世了…”五子围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眉目间是难掩的尴尬,“毕竟过去许久了,我那时的确觉得他似曾相识,可也只是以为他或许是…是清娥的后人……”
凡人转世,或有同先前某一世的自己容貌相像的情况发生,然则多是因果加持,灵魂所落至的星宫命格问题。若无特殊情况,一般还是会遵循肉身的血脉传承。
所以五子围那时,一是因着休言是男子,他未能早些认出故人,二是等他认出来的时候,也当其是故人之后。
后来他得知休言因替自家狐崽子挡刀殒了命,便特意寻去冥府,自崔行之口中打听到了休言的所在,也知晓了他本命身世……
休言本为九重天琼华圃培育灵植仙葩的小
神君,名唤长晔。因失职而被关进业境渊,后在仙友同僚的求情下,许他封印元神下凡受罚,若能百世为善,不沾恶念,亦不主动造下杀业,便可返回九重天继续当值。
因着封印后的元神被落了特殊烙印,他在凡间的每一世都维持着本来样貌,除了男女之别,五官并无差异。
其实他每一世入了冥府都会去三生石畔瞧一瞧,但不知为何,他似乎意识不到自己一直是同样的面孔,就像被设下了禁制一般。
五子围费了好些功夫才从崔行之嘴里套出这些。
业境渊是天界三大神狱之一,专为关押已受封神职但犯了错的天族。据传,那深渊虚境共有九层,每层皆有其独特的禁制和考验,越往下,禁制越强,也代表被关押者所犯下的过错越重。
而长晔的神体,正关押在第六层,想来当初那并非是简单的失职之过了。
十三恍然:“难怪……”而后疑惑,“可这也不妨碍什么,又何来害他之虑?”
“若他仅仅是下凡赎罪历劫,倒也没恁般顾虑了……”五子围摩挲茶盏的指节陡然发白,青瓷底托在案几上刮出短促的尖响,摇首叹息,“与你那受司命关照的梵境小子不同,长晔的神体仍被关在业境渊,而封印在肉身中的元神需得历经凡间的百世考验,一旦有出格之举,在业境渊内的神体便会承受业火蚀心之刑,倘若沾染恶念、造下杀业,那被锁住的原身则会被炎火吞没,神格尽灭,堕入恶鬼道,永世不得轮回……”
十三的狐眸仿佛钻入了惊雷,“他不过是个琼圃的灵官小神,再折腾又能犯下多大的事儿?何故要这般苛责?且所谓的杀业,这该如何界定?就算不烂杀生,那误踩了虫子呢?可也要受罚?!”
五子围面露犹疑,语气多了几分不确定,“这倒不会,所谓造下杀业,应该是有主动或被动之分,比如入口之食,若是未染恶念应当不算杀业,再比如为保命防身,应当也不算。”
十三若有所思,“唔…那就是起心动念的善恶之别了,毕竟狐记得,休言那时替狐挡刀,却也是反杀了对方的,想来这种,便算不得杀业了。”否则他也不会再有转世了……
五子围幽幽叹道:“虽不算主动犯下杀业,但在业境渊的神体,也一定是会受到惩处的。”
“没道理!他们天族便是这般胡乱定刑的?”狐狸闻言,不觉抬了音量。
五子围亦无奈:“不知,崔判托了阎君去打探,只得来他被关在业境渊第六层的消息……我也曾辗转寻求,至今无果。”
“如是这般,那的确麻烦……”
“且不说他每一世都有既定的姻缘,同我牵扯,会误了他的正缘,亦会偏离命轨,那样的话,便说不好会生出何种变数……”五子围扯了扯嘴角,眼底到眉间,都画满了自嘲,不由嗤笑,“从前为人时便耽搁她许久,而今再相逢,又阴差阳错地误了他,可知我这把骨头,专是克他的灾星了……”
“胡说!”十三忍不住打断他的惆怅自责,“这情动之事本就由不得己,你便不去招惹,可今时的延袖就是心系于你,也莫有章法不是?”
五子围却满眼复杂,看着幺妹欲言又止……
他没同她讲,彼时他以为休言是清娥的后人,又救了十三,无论如何都想予其特别的关照,便将自己一节灵骨注入了休言的魂魄中。纯阳的灵骨化作护体,会护他世世体魄康健,少病少灾。
原是很好的愿景,可惜当时他并不知晓休言即是清娥,肉身之下,是被封印的天族元神,而那节灵骨也变成了续缘的丝线,将「他」一世世带到他身边,再由一世世的累积,终铸成难断的因果……
第198章 京中来客
沈宗元是翌日清晨时见到的定孤尘,说起来,这还是祖孙俩的初次会面。看着那张肖似已故长女的容貌,老相国的内心倍感复杂。
他是被洛情接来这里的。
从姑臧到雁云,八百里加急都要三五日,而他此程竟只用了一个昼夜不到。
天晓得老相国在马车里每次掀窗向外探看时的震而又惊!
他不知那位容貌姝极的洛长史是如何做到缩地成尺的,但他的确瞧见窗外的景致犹如残影幻象般与马车擦肩而过,迅如雷闪,瞬息即逝。
除了默默放下帷子,老相国实在不知还能作何反应,心里只盼着赶快到达目的地,且那真的是雁云城,而非别的什么渡河川口,更不会有谁举着叉戟劝他喝汤……
他不知道的是,若非见他寿高年长,怕他身体负担不住,洛情能让他一日之内往返数次不止。
……
沈宗元和定孤尘的性子是一脉相承的寡言少语,初次见面,氛围自然更显沉肃。
小将军陪着老相国用好早膳,祖孙俩才在门窗皆掩的议事堂内落座,算是正式进入了此次会面的主题。
隔着条案,沈宗元独坐在榻上,打量起烧水煮茶的小将军,目光难免带着对小辈的审视。视线掠过他隐在绒毯下的双腿时,又添了几分惋惜。
他这外孙,明明瑶林琼树之姿,奈何落了残缺……
定孤尘感受得到那份注视,他觉得那是人在面对血脉延续时的本能观察,谈不上亲切,但并不难以接受。故而他没有抬头,依旧安静煮茶,给老爷子足够的时间来「掂量」他。
接过茶盏,沈相顺势收回视线,吹着水雾热气,主动开了口。
“你猜得不错,那位的确有意与西凉建盟缔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