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动了动唇,凝探对方深若幽冥的眼眸,斟酌着询道,“你觉得,你梦到的,是前世经历,还是…唔……执念之类的?”
定孤尘目珠不错地迎着她探究的视线,反问道:“是儿觉得呢?这听上去,像经历,还是更像心有所执?”
十三不由哑了口齿:啧,她的小将军是不打算继续坦言了。
可只这一点,她不确定能否让五骨头撬开封闭的梦魇。
“这个么,听闻梦境若是一直重复,成了困扰,那别管是从前的经历还是心中的执念,都应当讲出来,只要多同人讲,越是精细越好,如此便能化解梦的愿力,自然也可解了困扰,”念头微转,她倾着身子凑过去,顺势握住定孤尘放在膝间的手,仿着洛情那般放轻放软了语气,还带了点诱惑的意味,“不如,你再同我讲讲那梦,多少遍都成,我总会听下去的……”
在此之前,小将军已经许久没回府了,无论是真的军务繁忙,还是有意躲着她,于她而言,除了给他时间,并无太好的法子,毕竟根源是梦魇,总要让他冷静过后,愿意开口才行。
今日是个好兆头,她希望他能再打开一些。
显然她的希望并非定孤尘的打算。
只见他笑了笑,笑意有些淡,却不失缱绻,而后伸手拂过她耳鬓散落的青丝,“倒不必重复着讲那梦,我却有别的想法,是儿可愿帮我?”
十三有些失望,暗自叹了口气,想是自己的道行不够,学不来七不悔,也仿不成洛情,啧!
但还是眨眨眼,等他开口。
“方才说,让是儿去南地,便是为此…我翻阅舆图,大抵查到了梦中的那处水泽之乡的所在,只是如今战事吃紧,我走不开,是儿代我去寻一寻那位仙长,可好?”
十三瞪着金瞳,心想慎县哪来的无面道人的祠堂?!可他上辈子除了慎县和那乱葬地,哪里都没去过,也不大可能梦见别处。但见这人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又不好打破他的念想,毕竟她最是晓得,当初被无面逐出师门时寅初有多难过,那时候就没少做梦……
这么一想,的确称得上是憾事,生出执念也情有可原。
既如此,她或该走一趟的,寻祠堂不靠谱,倒是可以寻一寻无面,没准还能将本尊带回来,也好解开他魂识里由寅初残留下的遗憾。
主意既定,她一扫困惑,欣然应承下来:“也好,只要你觉得这样可安心,我便替你去瞧瞧。”
定孤尘深深地望着她,心口又酸又涩,唇边却依旧挂着浅笑,“多谢夫人了…”
十三心头一跳,不由剐蹭着发烫的耳尖,“小事而已,不必谢的。”
定孤尘视线扫过她手腕上露出来的佛串,莫名晃了下神,半晌,幽幽开口:“近来我时常反思,相识至今,无论大事小情,从来都是你在顺着我的心意,然而我却…愈发难以知足……总想禁着你、困着你,似是唯有如此,才能证明你是属于我的……”他顿了下,借着十指交握,将人往前带了带,“是儿,可怨我?”
“?”
歉意来得太过突然,十三一时怔在原地,不过她近来也习惯了他不大稳定的情绪。
“怨你作甚,是我想要顺你的心意,亦非被迫强求。”她只犹豫了一瞬,便起身钻进小将军怀里,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依偎着,“你的那些不安,属实没必要,我既与你定了亲,自然会遵守婚约。”
狐狸羞于启齿,事实上,她可比他还心急些。毕竟整日看着鲜肉跟眼前晃悠,着实是个不小的考验。
定孤尘的身子微微发僵,但手臂却下意识将怀里的温软锁得更紧。
她的话落入耳中,很难不让他多思一重。
遵守婚约……
此时他无比确信,这执子之手共结连理,是他那前世借着重病缠身求来的,所以她来了,为弥补也好,为报恩也罢,但大抵都逃不出一个怜悯。
怜悯他在如此短暂的人生中仍然妄想同她一晌贪欢。
虽然不清楚自己这里到底藏了什么,显然对她而言十分重要。一方面,他很想物归原主,可另一方面,他又难免害怕,当一切结束后,她对他的那点怜悯是否也会消失不见…
……
定孤尘垂眸,眼底的汹涌几近失控,他落寞地低头,在那光洁的额间落下轻柔而漫长的一吻。
这个角度,十三难以看清小将军的神色,可没由来的,她竟觉得他在难过些什么,连额上的吻都变得有些异样。
哎,这人崽,真是越发多愁善感了…
……
……
暮霭初和,林间已笼上一层如纱薄雾,急促的马蹄声遥遥传来,在冰雪未融的寂静山路上显得格外清脆。不一会儿,蹄声渐缓,穿过湿漉漉的丛莽发出簌簌细响。
延袖勒住缰绳,在岔路口前停下来,她的喉咙干得像是塞了把沙子,日夜兼程的疾驰即便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公主也难以承受,近乎极限。
但不能停,不可以停。
北燕是她的家,有爱戴她的子民,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明白一切儿女私情都要放在国家利益之后,可为何偏要是大凉呢?
她阻止不了战火的蔓延,唯有想办法救下自己的朋友…和心爱的人……
身下的宝驹对着那昏暗阴沉的入口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试图绕开此处。
延袖感受到它突如其来的暴躁,只当是太过疲惫,伸手抚摸着被露水打湿的马头,张了张有些干裂的唇瓣,喃喃低语的安慰,不知是对马儿,还是为自己打气。
“古勒乖,再坚持下…就快到了,只要穿过这里……”
少女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随即扭着马头踏上了雾气萦绕的林子。
官道平坦,山路崎岖,但只要越过这座山头,便能直通雁云,赶在大部队之前到达。
但事实上,她对路况并不熟悉,全凭模糊的记忆摸索着前行。
夜色愈发幽暗,渐渐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林间的雾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浓郁了些。起初只是丝丝缕缕缠绕在树丛间,很快便如扬涨的潮汐般漫延四散,一转眼就没过了古勒的马蹄,攀上了四肢。整片山林顿时堕入了朦胧之中,仿佛被拖入了幻境。
视线受阻,延袖不得不放慢速度,凭着直觉在青白发灰的浓雾中穿行。所过之处,树影婆娑,隔着雾气浑像那狰狞扭曲的鬼怪。偶有老鸹落在枝头,叫声划破寂静,惊得她汗毛倒竖,紧绷的身子战栗不休,扑通扑通的心跳俨然盖过了急促的呼吸。身下的古勒似也受到了影响,肌肉绷得愈发坚硬,双耳警觉地竖着,行进变得犹疑迟缓。
约莫两个时辰后,当她再次经过那只双眼泛着幽绿的老鸹时,这才意识到自己迷了路,不得不勒紧了缰绳。
“古勒?”她唤着马儿,一声声地安抚,“别慌…我们能走出去的,乖……”
颤抖的声音泄露了她的紧张,然马儿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猛地扬起前蹄,嘶鸣响彻山林。
“古勒——”
惊呼未及脱口,四周的雾气骤然疯长,速度诡异地裹住一人一马,眨眼间,便将其拖入了雾障的尽头。
不远处,一抹姣艳悠悠显现。
看着被浓雾吞没的少女,七不悔的美目掠过淡淡冷色,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
……
鄂吉塔,重山军的驻营内。
帐内烛火通明,耳边是苏露沾低沉而严肃的战略分析,五子围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本不该参与凡人的争端,尤其是邦国之间,那是不可避免的征战杀戮,也是因果纠缠最为混杂之处。
可他毕竟曾当过人,还是个寒窗苦读的读书人,而但凡有抱负的书生都渴望仕途坦荡,步步高升,无论耍笔杆子还是动嘴皮子,皆能干出一番成就。
来之前,他只想着帮十三照拂一番她的心头肉,并不打算插手闲事,谁知混上这主簿的位置后,竟勾起了他为人时的那几分念头,不知不觉官瘾犯了,还混出了乐趣,时常有些忘本。
他的原则就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所以定孤尘这次派他来协助苏露沾,他照样应了。不过需要做决策时,他都会依着苏露沾,自己就是个重在参与的角儿。
原本一切顺利,可这两日他却没由来地心慌,摆了几道卦也没推出什么所以然,只当是惊蛰将至,万灵躁动。
眼下那股烦躁又莫名翘起了头,正琢磨着,倏然间,他左手的小指骨处传来一阵凉麻,随即一道白痕亮起,几番明灭后,消失不见。
五子围霎时白了颜色,猝然起身,哐的一声,撞翻了身侧的凭几。
帐内
的交谈声戛然而止,苏露沾侧目望来,“主簿?”
未及询问,便见一道白影夺门而出,招呼都未打,眨眼的工夫没了踪迹,唯余一席穿堂而入的风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