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轩楼的主人,正于庭室内倚案俟棋。
一袭广袖闲袍,前襟松散而系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于祈福法会上,十三眼中‘最是不老实’的十六皇子楚豫。
细细端看下,公子已褪去了青涩,五官更添俊朗英气。
只不过现下可不是‘皇子’了,新帝登基,恰逢楚豫及冠,楚权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幼弟向来宠溺,先是封了亲王,赐号酲,又赏了地广民富且临近都城的淮省作为酲王封地,还准许其在封地掌兵权、养军队。
这优待,也让本就精得跟什么似的淮地诸郡县官员顿时生出了各自的心领神会。
酲王府建在淮省的中心——扬城。
楚豫入住的第一天,便觉眼前的府邸规模比早先建造图上所设计的要恢弘气派得多,怕是百名能工巧匠才可完成的作品。
这可不是圣上原本赏赐的规格。
他看在眼里,算在心底,面上却未置一词。
直到百日后,酲王于宴饮之时,状似无意地发了句感叹:“这淮地的寺庙观宇当真多如虫豸,也不知府兵军营的将士们操练时脑子里记的是阵法呢还是佛法,心里想的是杀敌呢还是阿弥陀佛!”
他这一叹不要紧,在场从校尉都督,到刺史郡守,大小官员无一不面露惊诧震愕。
虽说今圣不尚佛,连身为国师的元慧大师也因‘无用武之地’而隐于寺中闭关,将奉先寺交予年幼的圣子打理,举寺上下皆避了风头,但毕竟佛教乃自立国伊始便被推崇为国教,新帝并未表态,众人也并不认为会出大的变动。
然而,酲王此言一出,味道就不一样了,以他的身份地位,很难不让人怀疑这话是出自圣意。
众人面上不咸不淡地迎合着,背地里翻来覆去地咂摸解读,并浅尝略试各种条令举措以收缩佛寺经济,可酲王愣是没有后续的表态了,搞得他们更加抓心挠肝不得其解。
对此,掌管僧录司的奉先寺仍旧保持沉默。
反倒是愈发有皇家寺院之风的玉峰寺,隐隐传出些微词,据说,作为寺中长老的禄康王还曾发来信函,以皇叔的身份对酲王楚豫稍加训斥了几句,不过并不见酲王有任何回应。
最怕就是事态晦暗不明地发酵,淮地官员为了讨得酲王欢心,开始明里暗里为难本地寺院,凡有界限模糊的情况,该查的不该查的,统统从严,往日的那些客套全然不见。
淮地的佛寺不得不收敛势头,其他各地也竖起眼耳观望,谁都猜不透天子究竟是何用意。
此时于水榭小轩内独坐布棋的酲王,香案上燃着特制的云雪沉香,身边却无一近侍婢女伺候,盏茶过后,他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眼底浮漫出一抹异色。
室内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紧接着,楚豫身后的七宝屏风传来“嗒嗒嗒”三声叩击。
“主人。”男子声音响起,粗哑低沉。
楚豫勾唇,略微侧身,放松地靠在隐几上,懒懒开口:“何时启程的。”明明是问句,语气却是平叙,似乎笃定对方早就到了此地。
“半月前。”声音顿了顿,才接着解释,“这次情况有些特殊,不便脱身,才来迟了。”
屏风前的人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哦?这特殊情况,便是你传信中所提?”
“是。”
似是想起什么,楚豫眼底异色渐浓,“呵,如此倒是有趣,盯紧些,这般送上门的把柄,往后有大妙用也说不定。”
闻言,屏风后的身影稍稍滞顿,犹豫了半晌,终究没有开口。
留意到对方的细微动作,楚豫斜睨了眼隐在暗处的身影,开口声音便冷了下来,“别忘了你的身份。”
身影伏得更低,“属下不敢。”
轩阁外暮色正浓,忽而散云团聚,细雨绵密倾下,坠入池塘,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声幕屏障,掩住了内室的低语。
……
……
郾城虽不及都城建业的一个郡县大,却是南楚非常重要的交通枢纽。
身居官道核心处,八方通达,去建业城或是往来淮地,都要经过这里。
因此无论是商贸往来,还是消息流通,在郾城这儿,都效率极高的。
素雅古朴的【如来藏居】客栈便坐落在中心市集的末端,地段虽不起眼,却是进出城时择路最为便捷的一处。
客栈大堂内,一方僻静的原木矮桌前,翩翩公子对案独饮。
五子围执盏,小口轻抿着这壶他方才问店家点的‘此店最上等的云华’。
五子围:“……”唉,甚是无味。
也是,这人界的茶他又不是没喝过,怎能与八重种在琢玉谷的五夷仙芽比。
心里这般想着,他轻叹着摇头,将茶盏放下,看样子是不打算继续饮了。
粗略一算,五子围为寻十三而来到人界,差不多已有数月了,从春末到深秋,从北地辗转至南地,遍寻了数国,他却仍未找到幺妹。
没有槐花翎,十三无法催动牵丝引不说,连一点半点的感应也勾不起,导致五子围只能茫海捞针,全凭运气。
“早知应该拉上老六来的,好歹能卜个卦算算方位。”五子围对自己的运气向来有自知之明,不然也不会生前做秀才时,数次落榜。
他这般想倒也没错,毕竟当初从藏易阁的结界阵传入人界时,他可是直接被甩到了冰寒透骨的北地,彼时十三狐狸刚刚吃上今年份的云芽木樨糕。
……
早先灵族的那些神兽始祖们为了休养
生息,将灵界封印了久到不知过了多少个沧海桑田。直至万年前,几个上古结界才得以开启,虽说隐秘至极,但好在灵界也算是重新与六界建立上联系了。
这其中的一方阵,便落在琢玉谷中,淮娘发现时,当即建了座藏易阁将其隐了起来,并加注层层阵法防护,主要是为保护琢玉谷中的众妖灵,想进出,可不是那般随意。
结界虽说根据阵眼的布阵调整能够通往其他界域,但传送的位置都十分随机。
当然,这个随机也是有限制的,总归是一些偏僻隐匿之地,不会有幸传送到天帝寝宫或十八炼狱便是了。
毕竟天界和冥界得知这结界后,为防差错,第一时间封了古阵的通道,同时另外搭建了合规合法的梯航,以便往来,因此这几处阵地,通常也只走走人仙魔罢了。
好在唯有一点尚值得庆幸,幸亏他从淮娘那儿借来了用杂毛狐狸的几簇毛团织成的挂饰,至少有了信物牵引,他不至于被结界甩差了时空境域。
须知人界因着轮回之域的作用,被划分出的时空境域不知凡几,且每个境域有其独立而自主的运行时轨,比如现下狐崽子被丢来的这个南楚,就时间线上来说,是远早于五子围生前的那个朝代,但似乎又不属于他所认知的那个境域,至少,在他的记忆中,是从未读到过南楚相关的史料记载的。
至于轮回、时空境域这类恼人的问题,所涉源头甚深,此处暂且先不做拗口赘述了。
……
说回眼下,五子围一边在心里发着牢骚,又不觉顺手执起茶盏送到嘴边,饮着方才嫌弃过的粗茶。
身后几步外的账台里,掌柜的边噼里啪啦地拨弄着算盘核账,边连声叹气。
“唉——”
跑堂的伙计年岁不大,却机灵得很,见掌柜不时叹气,赶忙凑到跟前低声提醒。
“掌柜的,您可别叹了,巴掌大的前堂,总共也没几桌客人,抿茶吧嗒嘴儿都听得清清楚楚,您还叹气,是生怕人不知咱生意差嘛!”说着,也忍不住低头瞄了眼账册,嘟囔着:“真有这么差?”
“去去去,账册也是你看得的。”掌柜的抬手敲开了伙计的头,虽不咸不淡训斥着,却也没当他是外人,开口叹着,“唉,今年的法会比以往减了五成之多,尤其是淮地,便是盂兰盆节后再未举行过任何活动,师傅们都不出门,咱们哪来的收入可言。”
“倒也是,今年咱们圣子才来郾城一回,往年法会多的时候,少说圣子也会路过此地两三回。”少年伙计抬起胳膊杵着账台柜面,侧着身与掌柜应答,“不过听说今年是圣子带着人亲自去巡的各处庄子,怕不是元慧大师年岁大了,这是准备让圣子接管奉先寺了。”
“师傅们的事可不是你我议论得的,咱们客栈本来就不似其他寺院庄子的店铺盈利,看如今的势头,以后情况如何也不好说,想来圣子这番巡视后,寺里和庄子上,会有解决法子吧。”不然这上上下下依附于奉先寺的徒民可如何生活?总归不能放任自流吧。
这【如来藏居】客栈隶属于奉先寺五蕴庄之一的识蕴庄,门口幌子上的‘叁’便是指此乃【如来藏居】叁号店。
此客栈既是挂在奉先寺名下,想来也知并不以盈利为主。
【如来藏居】食宿一体,为了照顾往来出行的修行之人,店内以素膳为主,因此寻常商贾游客来此光顾的便少之又少,客栈的营收自然不高。又因着酲王楚豫那句酒后感慨,以及新帝的态度不甚明朗,今年的佛会法会骤减,往来的僧尼也就不多,以致客栈的生意越发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