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住,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缘。
阿宝停下扫帚,半开玩笑道:“想家了?出来还没几天,真想回去还是能回得去的。”
蕴薇摇头:“要真想过回去就不会出来。这里有娘婆,还有你。我比在家里时心里踏实多了。”
阿宝扫地的手陡然一顿,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红晕,他匆忙低下头,盯着那些角落里的细碎米粒认真清扫,说出口的刻薄话却带着几分生硬:“大小姐在这种地方能踏实?”
蕴薇握着笔支在桌子上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却转开了话题:“一开始我还用不太习惯这种旧式算盘,还好总算没出什么差错。”
阿宝若无其事接过话茬:“大小姐算米店这点小帐,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正说着,陈老板从后院走来,巡视了一圈已打扫干净的店铺,又接过蕴薇递过来的账本仔细翻看了一遍,点点头:“做得不错。”
他说完,又转向阿宝,语气也和早晨时不大一样了:“明天你也继续来上工吧。”
一晃眼,过了大半个月。
七月初的晌午,米店里闷热得很,陈老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柜台里取出一个蓝布小袋,掂了掂分量,走到蕴薇跟前。
他从布袋里数出几枚银元,放在蕴薇面前的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娘鱼,你的是九块五。账算得不错。”
蕴薇看着那几枚银元,愣了一下才伸手接过。
陈老板又数出银元,这次是递给站在一旁的阿宝:“阿宝,这是你的工钱,一共七块八。”
傍晚收工,两人沿着青石板小路往家走,阿宝忽然笑问:“大小姐,你以前见过这么少的钱吗?”
蕴薇摇摇头,又点点头:“多是不多。不过比我想象的要多了。”
阿宝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路过万祥斋饼铺,他突然停下脚步,说了声:“等我一下。”便走了进去。
蕴薇有些困惑。不多时,他就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散发着甜香的油纸包。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几枚银元,数出五块递给她:“帮我给郑嬷嬷,算房租和伙食费。”顿了顿,他又把那油纸包也一并放在她手上:“还有这个,也给她。”
蕴薇低头看着那透着油光的油纸包,猜出来是万祥斋有名的桃酥饼。
阿宝避开她的视线,解释似的说:“省得她整天舔碎渣。”
蕴薇看着他,心里有些惊讶,她知道郑奶娘一向节俭,做点心时常会把边角料收集在铁罐里,夜里喝茶的时候再拿出来,一小块一小块地慢慢品尝。没想到阿宝竟也注意到了。
回到家,蕴薇从自己的工钱里拿出六个银元,和阿宝给的那五个银元归拢在一处,在灶披间找到郑奶娘,把钱和桃酥一起递给她:“娘婆,这是我们的房租和伙食费。还有,阿宝给您买了桃酥。”
郑奶娘下意识地接过桃酥,却没伸手去拿那些银元,紧皱起眉头:“囡囡,你的钱还是自己收着吧。姑娘家有点私房钱傍身,日后用得着。”
蕴薇依然把钱往郑奶娘手里塞:“娘婆,我们赚了工钱,总不能白住白吃。再说,这是我第一次拿工钱,意义不一样。”
郑奶娘看着她,眼眶有些湿润:“囡囡长大了,懂事了。”她终于不再推辞,接过钱,但看着那油纸包,眼里又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至于这个……,”她顿了顿:“你去告诉阿宝,下回再别买什么给我了。后生家,都没成亲呢,有点钱别乱造。”
她说完,把桃酥放在一旁的柜子上,又叹了口气:“没根没依的,也造孽。”
隔天傍晚,他们下了工,一起回家的路上,蕴薇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娘婆很喜欢桃酥,但她让我告诉你,以后不要再破费了。”
阿宝问:“她说不喜欢?”
蕴薇连忙摇头,“不是的。”一边小心地斟酌着词句:“她说,你有点钱应该……为自己存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好像
说不出口一样地,把“成亲”这两个字略了过去。
阿宝看着她,她被看得有些心虚,脸一热,又补了一句:“世道乱,不存点钱不行。”
阿宝只说:“知道了。”
第19章
大暑的节气过了,转眼都快立秋,天还是热得慌,到黄昏,太阳依然没有落山的意图,天光刺眼,烤得人睁不开眼。
夏收后的田野上只剩下齐整的秸秆桩子,空气像凝固了,远处的田垄在热气中扭曲成一团。
村民们都在传,说这天热得有些邪性,怕是那日本人又要打来。
蕴薇和阿宝戴着草帽,从米店一路走到村道上。
蕴薇边走边说:“会不会……真的又要打仗了。”
阿宝顿了一下说:“我倒无所谓。不过宁可挖个地洞钻下去,也不想再被抓去扛枪。”
说完这话,两人都没再开口,这天实在太热,蕴薇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用手绢擦擦汗。
阿宝停下脚步等着她跟上来,刚想开口嘲讽,却一怔,她身上那件浅色的夏布短褂被汗浸透了,夕阳的余晖照着,贴身肚兜细微的轮廓有些若隐若现。
他嗓子不自在地发紧,像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了似的猛别开眼,口中却挤出讥诮的笑声:“大小姐是不是在想,这会子要能有份冰淇淋就好了。”
蕴薇瞪他一眼,却也笑了出来:“你说得也没错。这会子要能来份冰淇淋,给什么我都不换!”
话刚落,听见有人在后头喊,“等一等!等一等!”
他们停了脚步一回头,见一个老汉拿着个荷叶包朝他们招着手,沿着村道趔趔趄趄地赶了上来。
却是住在村头的吕老爹。
吕老爹到跟前,顾不上喘一口气,笑呵呵地就把那荷叶包塞到阿宝手上:“洋把式,这大热天的,拿去解解暑气。”
阿宝接过,只道:“谢啦。”
吕老爹摆摆手,又摇摇摆摆地走了。
阿宝把荷叶包打开,里头是井水泡过的番茄和黄瓜,凉丝丝的,还带着水珠。
蕴薇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跟吕老爹这么熟了?”
阿宝递给她一根黄瓜:“前两天去河滩边冲澡,看老头子挑着水摇摇晃晃的,顺手帮了一把。”
见她仍盯着自己,还想再问什么的样子,他又往她手里塞了个番茄,不耐烦地说:“一把老骨头,在我跟前摔残了麻烦。”
蕴薇咬了一口那透心凉的番茄,只是笑:“沾你光啦。这倒要比冰淇淋解暑,舒服多了。”
两个人边吃边往家走。
远远的,看到前头有人正挑着米袋往家走,蕴薇想起什么来,有点忐忑地道:“明天陈老板他们不在,就我们看店,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阿宝说:“统共半天功夫,不就是买米卖米。”说着,又带笑意看了她一眼,“再说,有你杜三小姐坐镇,能出什么岔子。”
隔天一大早,陈老板和王婶子果然交代了几句便出了门去。
王大推着车去给城西的几家客户送货去了。阿宝正把昨天进的杂粮从仓库搬到前屋,准备上架。
蕴薇一个人坐在柜台后头,一会儿翻翻账本,一会儿又起身擦擦台面。
阿宝看出她的不安,刚想说句什么,店铺的门帘子被掀开,几个身穿灰布短打,扎着头巾的男人走进来,领头的对着蕴薇,一开口就是一长串道地的苏州话。
面对这种机关枪似的语速,蕴薇一下子有点转不过来,只能苦笑着说:“对不起,您能说慢一点吗?”
那男人也笑了,走到米缸前打着手势,一面提高了音量又重复了一遍。
边上几个人跟着你一言我一语,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
蕴薇尴尬地杵着,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多少有些慌了神。
这时阿宝放下手中的米袋,走到前面,对着那领头的男人说:“十斤粳米,五斤小米,开粥铺用的,对吧?”
他一开口,那口生硬但能分辨的苏州话把蕴薇吓了一跳。
那男人眼睛一亮,点点头。
阿宝回头,把男人要的东西报给蕴薇,蕴薇赶紧算出价格报出,阿宝又转头报给了那男人。
对方立刻用更快的语速回应,显然是在讨价还价。
阿宝稍微皱了皱眉,听懂了意思,简单地回答:“就这个价,不能少。”
那几个人又七嘴八舌起来,阿宝举起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这就是最公道的价钱了。要不要?”
他们互相看了看,终于点头同意。
蕴薇立马称好米,装进他们带来的布袋里。收钱、找零,一气呵成。
那几个人在临走之前,还和阿宝用方言说了几句什么,阿宝只是点点头,简单回了一句“慢走”。
蕴薇立刻问阿宝:“你什么时候学起来的?我都不知道你会苏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