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不认识我女儿，你不知道……”纪明华摆了摆头，一脸的不屑，她垂下头，怔怔地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地感叹道：“她从小到大，总是觉得自己聪明，什么都不肯听我的，让人操心，只是我老了，又得了这毛病，活不了多久了，我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没人管得了她，不知道这以后的日子能过得怎么样呢……”
纪凌听了手里一顿，一股热流冲进了眼眶，她低了头别过脸，半天没说话，护工阿姨看了看她的表情，也没敢搭腔，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帮着老太太擦拭着身体。
这几天纪明华总是发低烧，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时间长了身上瘙痒难受，她又不说，总是用手四处抓挠，等到纪凌觉擦到，她那干瘪枯搜的身上已经被她挠得一道道的指甲印子。
纪凌见状，赶紧让护工阿姨抽时间过来，不敢给纪明华洗澡，只得每天用热水擦拭身体，换换衣服。
阿姨知道纪明华有阿尔兹海默症，跟她说不清道理，只得转而和纪凌感叹道：“我是说，亏了你们家老太太进来得早，你又是个孝顺人，肯花钱给老太太住这特护病房，要是现在，你去看看，哪儿有病床，能在走道上搭一个担架都不错了。”护工阿姨说。
纪凌点了点头，“是啊，亏了早住进来半个月，要不然还真的没办法了。”
年末的时候，医院里人山人海，就连过道上都支棱着临时病床和担架，一排排躺着哼哼唧唧，呻吟不止的病人，还有愁眉苦脸，一筹莫展的家属。
就连这价格高的特护病房，都是人满为患。
那些身体状况不是那么差或是暂时不需要治疗的病人，都被医院以各种理由要求出院，以便能够腾出更多的床位留给需要及时治疗的危重病人。
纪明华的主治大夫来查房，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纪凌心中明白他得意思，老太太是胰腺癌晚期，年龄和身体状况，已经没有手术的必要，住在这里，无非是依靠每天打点滴，依靠药物缓解病人的痛苦，无法起到治疗的作用。
如今的医疗资源正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挤兑，医院中到处是需要治疗的危重病人，而纪明华并不符合他们的要求。
第130章
纪凌听着护工阿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这几日的忙碌，只得是温言安抚着她，一边手脚麻利地忙活着让纪明华躺下，她让阿姨收拾着换下的衣服，自己则拿起洗脸盆去卫生间倒水。
新来的病人断断续续地剧烈的咳嗽着，咳得脸色惨白，青筋突起，青蓝色的血管在枯瘦脖子上虬结在一起，一口痰黏仿佛在了喉咙壁上，喀喀喀的总是咳不干净。
纪凌看着不忍心，停下了脚步，对她床边陪着的家属，一个肿着眼皮的小姑娘说：“咳成这样了，你得赶紧让医生来看看，给病人要上个氧气瓶什么的……”
那姑娘约莫二十来岁，胡乱地扎着个乱蓬蓬的丸子头，严严实实的口罩上面是一双茫茫然的眼睛，愣愣地瞪着纪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老太太病人大约听见了纪凌说的话，在大口大口的喘气间隙中，有气无力地问着，“医生呢？医生怎么还不来啊？我心口喘不过气来，快要撑不住了……”
小姑娘赶忙倾过身，轻轻拍着她的胸口，安慰道：“别急，别急，一会儿医生就来，就来……”
安抚了老太太，姑娘转头对纪凌哭哭唧唧地说：“阿姨，你能不能帮我叫医生，我奶奶这样子，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纪凌没说话，勉强忍着心中的难受，转身拉开了隔帘，“阿姨，你知道咱们这个病区的医生都在哪儿吗？这人是住进来了，也不能不管啊，能不能帮她们叫医生过来。”
护工阿姨忙完了站在病房中央，拍着手“哎呀”了一声道：“医生都在楼下呼吸科呢，其他的病区里哪儿还有医生啊，外面乱得跟一锅粥似的，哎呀，我帮你去护士站看看吧，医生来不了，能够叫个护士来也行啊。”说着抬脚就往外走。
“谢谢啦，谢谢啦。”那小姑娘冲着她的背影千恩万谢，恨不得就弯腰九十度鞠躬。
纪凌摇了摇头，去洗手间把洗脸盆里的水倒了，依然回到了纪明华的床边，拉上了隔帘。
纪明华换过了干净的衣服，人舒服了很多，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眯缝着眼睛看着窗外，纪凌顺着她的目光朝着窗外看了看，轻声问：“窗户外面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啊？”
纪明华“嘘”了声，轻声轻气地说：“别吵，外面有好几只鸟在唱歌，可好听了。”
纪凌“哦”了一声，不打扰她，坐在她床边的小板凳上，隔着帘子，还是能听见老太太的咳嗽，咳咳咳，声音空空狭狭的，就像是断断续续的风吹进了破竹管里，嘶嘶拉拉，听得让人禁不住后脊背发凉。
她的感觉很不好。
自己好不容易在李芒的帮助下，才将纪明华安排进了医院，虽然经过专家会诊，纪明华已经不能进行手术治疗，但是即使如此，还是能够给纪明华有个安静的住院环境以及比较好的药物治疗，减缓病痛。
纪明华一辈子要强，在她人生的最后阶段，纪凌希望能够让她体体面面。
但是眼下的状况，似乎已经不能允许她这么打算了。
医院内外已经是兵荒马乱，医生和护士都在带病坚持工作，走到任何地方都听到咳嗽一片。
病房外面纷纷攘攘，脚步纷杂，时常能听到那呼天抢地的嚎哭声，远远的传来，让人毛骨悚然，同病房另外两个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半夜三更听到这些，更是辗转难眠。
纪明华的身体虚弱，不能有丝毫感染，现在又住进来了个重症病人，她们若在这病房里继续待着，已经无法保证自己不被感染了。
纪凌想带她回家。
至少现在她们还没有被感染，家中总是安全的，更何况家里没有这么嘈杂与混乱。
但她不知道能不能带纪明华回家。
纪凌想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给李芒。然后又将手机放入了口袋，继续陪着纪明华看风景。
窗外是冬日里晴朗的天空，那蓝色沉静得好像一块冷艳翠蓝的厚琉璃，淡金色的阳光也穿透不了，只能温柔地当着陪衬。
“妈妈，你想回家吗？”她靠近了纪明华，低了声音柔和地问道。“我们回家好不好？”
听到纪凌问话，纪明华转过脸，微微张大了眼睛，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欢快地说：“好，我们回家。”
纪凌长舒了一口气，眼睛却湿润了。
……
出院手续办理得十分顺利，反正此时病床紧张，能腾出一张是一张。
等到纪凌办完了住院手续，收拾物品，李芒匆匆忙忙过来，纪凌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他。
此时李芒完全失去了平日的翩翩风度，戴着口罩，眼眶凹陷，十分憔悴。
“怎么你们神经内科也这么忙？”纪凌问。
“唉。”李芒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哪里还能分科室，我们连肛肠科的都上阵了，全体都是呼吸科医生。”
纪凌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点了点头，语气恳切地说：“唉，真的是辛苦你们了。”
李芒两手抄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不经意地点了点头，“医生使命嘛，救死扶伤，不算是什么。”又环顾四周，看着收拾好的行李，问她：“你要带阿姨回家了？”
纪凌叹了口气，说：“你看如今的这状况，不回去能行吗？”沉默了会儿，又轻声说：“都到这最后了，何必搞得人仰马翻，兵荒马乱的。我妈妈这一生要强，要的是质本洁来还洁去。”
李芒明白她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低了头道，“也好。”顿了一顿，“我下楼去找严老给你开些口服药带回去。”
纪凌说，“谢谢。”顿了顿，又说：“你也保重。”
……
元旦假期，街上安安静静，只能听到风声从楼宇之间呼啸地穿过。
城市里的高楼大厦矗立在蓝天下，像巨大的怪物，无聊地俯视着人世间，没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没有车水马龙，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纪凌自己开着车，慢慢行驶着。
纪明华坐在她身旁的副驾驶位置上睡着了，她的脑袋靠着车窗玻璃上，仰着脸，阖着眼皮，含混地打着呼噜，嘴唇半张着，好像在等着一个吻。
第131章
元旦的前后，整个城市都陷入了一种寂静无声的境地。
空荡荡的街道，空荡荡的地铁，空荡荡的商场，空荡荡的办公写字楼。
天空湛蓝，阳光明媚，寒流来袭，北风呼啸着从楼宇之间穿过，风声在空寂的楼宇中穿梭，
因为生病，杜谨言和刘歌都没有去办公室。
她们两人都是一周前被传染的，先是刘歌被感染，半夜里高烧烧到了四十一度，人迷迷糊糊，意识不清，说起了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