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儿说做就做,林爸取了笔墨纸砚写就合同,三方签字画押。飞飞还没来得及为葡萄欢呼庆祝,那头儿林母行色匆匆进了屋,看见葡萄脸色一变,只说了句“葡萄啊,赶紧回家吧,外头……唉,了不得了,回家问你妈去吧。”
第十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却说到洪葡萄在柳家旗开得胜尚来不及庆祝,这厢便又出了事。
葡萄自柳家出来,一路行一路被指指点点,镇中这人人长了嘴便能嚼舌头,她洪家一早已习惯,葡萄心里冷笑着目不斜视地穿街过巷,行过汀河过了桥,直奔江岸码头。吆喝了船夫搭她过江,上了船,才定下心来。
葡萄想,洪家还能有什么难呢?只要母亲和樱桃平安,别的都不是事儿。葡萄定定望住江面,斜阳铺水,半江瑟瑟半江红。这江上的船夫早已与她熟稔,见她今日不声不响,便也不打搅,船橹拨动水面,哗啦啦地回环飘荡,间或夹杂着被水中苦姜草绊住的杂音。
执拗的风扯动傍晚乌突突的天幕,葡萄短短而枯黄的发梢在脸上不断掠过。她看着江西岸,再看看远处如今住着的东岸,感受天地之大,坐在这船上看过去,西岸东岸差别根本没那么大,不过都是点点渔火罢了。葡萄看了眼船夫,问到,
“叔今天可听到些什么?”
船夫摇头。葡萄心定了,看来家中无甚大事。
“可看到我妈了?”
“怎么没看到?晌午还见她在江边浆衣裳,你那妹妹,小伢崽在周围绕着跑,玩那洗衣水的泡泡。哦呀,方才我摆渡过来时,也见到来着欸,”船夫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住,“哦,说是奇怪,方才看你妈出来寻樱桃,整个人急得很,小伢在外头玩得欢,她给硬拽了回去。”
船夫什么都不知道。余庆镇江东岸把南角这些人,来往江上运送货物,供给着全城的江上物流运输和水产捞捕,却仅仅因为他们住在镇上最穷的区域,便成了“被遗忘的人”。但此刻葡萄却感谢这一点,至少因为他们的“被遗忘”,葡萄能拥有这一刻的平静,不被注视。
葡萄回到家中,见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龙去脉一讲,葡萄倒也定得住,不言语,思忖这事儿该如何收场。
原是宇超闯了祸,葡萄本来纳闷儿这几日章宇超为什么躲着她似的,原来这么回事儿。那日葡萄被母亲气得病了几天,脆弱之时,葡萄便将那七叔公所为讲给了宇超听。不过是想从宇超那里获得一时安慰,谁成想这楞头小子竟会去找七叔公对峙。
大吵大闹一番,一传十十传百,小小镇子,瞬时便传开了去。葡萄后悔不叠,怪自己真是太大意了,洪家此时生活如履薄冰,全靠她脑袋中那根弦,务需时刻绷紧,片刻也不能放松。
葡萄一心想着宇超不过是个小书生,善良却软弱,温柔却怯懦。是个连他妈也对抗不了的少年。殊不知,对宇超来说,别的事倒也罢了,那七叔公居然对葡萄动了心思,想要收到他家做儿媳妇,这是跟他章宇超抢人了!哪里还能忍得下去,心中立刻燃起“士可杀不可辱”的熊熊烈火,楞头楞脑冲过去“讲道理”,到头来却讲了个鱼死网破。
镇上对葡萄的八卦之声发酵这几日,已经越传越邪乎,到今日爆发,八卦都主动找上门来跟洪母对峙之时,已全然变了味儿。有说葡萄为了替父还债主动要嫁进七叔公家去的。也有人说“什么呀,那洪葡萄可了不得了,说起来真是下作,她是勾搭了七叔公那个老头子了”。最毒的说话是讲洪家母女双管齐下,要对七叔公家占人抢钱。
要不是亲自经历一场,是很难想象这乡里乡亲的,明明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如今议论起她来,其用心却是能够何等歹毒的。那些长舌头可真是太没事情做了,生怕出不了大事儿似的,没事儿制造点事儿也必须要看一场大戏。真是末流电视剧都不敢这么写。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同,葡萄自然一早便知道。自古笑贫不笑娼,镇子上的人全都等着看她洪家孤儿寡母的笑话,带着无法更改的偏见认定了这穷困潦倒的母女必是狐狸精无疑,七叔公有什么错,七叔公必定是受害者啊!
这世上男女之间不管出了什么事,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间议论起来,错多半都是要给女人的。这个道理,葡萄还是要很久很久以后才终于看清。
办法没有想到,宇超倒是来了。洪母气宇超的莽撞冲动,一改往日热情,冷着一张脸对宇超阴阳怪气,
“哟,我当时谁呢,这么晚了来我们家做什么?回头再听了什么去,还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大事体来。”
宇超一个劲儿地认错赔礼,葡萄不言语,拉着他往屋后去。又是三步两步地爬到树上,再跳到房顶上去。宇超自然也跟在后头上来。坐在葡萄身边低着头不敢说话,眼泪在眼窝里直打转,葡萄看他一眼反而觉得好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你看你啊,下个月就十五岁了,这么大个男人了还这么爱哭。”葡萄摇摇头,宇超被这么一说感觉脸腾得就红了,忙扭过身把眼泪擦了去。
“亏你还笑得出来,你倒不如打我骂我,我还能好受点。”
葡萄看看他面红耳赤又嘟着嘴好委屈的样儿,照旧觉得好好笑,抿着嘴偷笑,倒也不说什么。她是该怪他,可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却并不真的责怪,甚至想到这章宇超居然为了她去跟七叔公拼命,还有一丝丝甜。
章宇超自幼护着她,她不是不知道的。但从前父亲在,弟弟在,这洪家还有男人在,葡萄便觉得她不需要宇超,她有她的依靠。如今,洪家的男人死光了,虽然母亲和妹妹在,但她才是这个家的依靠。常常噩梦,也常常听到点什么响动就要惊醒,做人做事不得不十二分小心,晚上睡觉枕下都要塞一把刀。她要护着母亲护着妹妹,护着洪家。
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分外感激宇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这余庆镇上,只有章宇超一个人肯为了她挺身而出。闯了祸又如何呢?他是自己这头儿的。
“是我脑子不好,我要是赶上你一半聪明,也不会发生这个事情了。”宇超敲自己的脑壳。葡萄觉得这话更好笑了,这叫什么话?章宇超次次考试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他还不聪明?全校最聪明的人了,她哪里比得上。宇超就是糊涂点罢了。
看葡萄始终不开口,宇超更着急了,嘴撇成个大八字,说不准是又要哭了。
葡萄站起来一伸手往旁边树上揪了一把,一枝子枇杷就到手了,递给宇超,
“给,自己剥吧,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吗?”
宇超真是又惊又喜,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刚刚还要哭出来,这一会子,嘴角恨不能扯到天上去。
“你不怪我?”一边往嘴里塞枇杷,一边忙不迭地问,
“怪你什么?你是莽撞了些,冲动了些。但都是为了我。”葡萄轻轻叹口气。
“今天你怎么出来的?章伯母肯放你?“
“她自然是不肯,但我跟她说,要是不让我出来,我宁可投了那晋龙江也不要去香港,她就…”宇超说到这里,才发现,他这个傻子啊,又讲错了话。
“你要去香港了?”果不其然,葡萄马上警惕起来。
“没有没有没有,”宇超连忙摆手。母亲策划多年让香港的爷爷接宇超过去,母亲认为去了香港就是换了天地,无论吃穿用度还是上学教育,都比窝在这余庆镇好上千倍百倍,但爷爷始终支吾过去。上次发山洪,母亲添油加醋地给爷爷描述,爷爷吓破胆,这长孙要是就这么死了,他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这才答应了母亲,说如果宇超愿意去上学,自当尽力协助办理。
可这话怎么能对葡萄说出来了呢,葡萄心重,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嘛。宇超内心责怪自己,连忙表态,
“我才不去呢,去香港有什么好?爷爷早就娶了新奶奶,有新叔父,新堂弟堂妹。爷爷信上讲过,一家八口人住在不到100平方的屋子里,舒服吧?我去了,又要占掉10个平方,叔叔婶婶会开心吧?我去,就是寄人篱下。”
“你走你走,你这是寄人篱下!”
葡萄想起小时候,宇超总是跑到洪家玩耍,当时山墙内架着篱笆,每次跟宇超吵架,葡萄都要把自父亲那里学到的这个词拿出来赶宇超走。
“怕不是你说不走就能不走的。”葡萄颇为怅然若失。像是刚刚要把一颗心扑过去,又马上拿了回来。
“当然是我说了算,她还能绑了我去不成?”
葡萄笑笑,未置可否。她一生难以轻易相信什么,宇超说的也不能例外。
“所以…你不怪我?”宇超试探地问。
葡萄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是七叔公的事?还是去香港的事?但无论哪件事,葡萄都不觉得可以怪宇超。
“人活着不管遇到什么事,是不能怪别人的。怨天怨地也于事无补,只能自己想办法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