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定语是重庆某医院心血管外科的主治医生,在今年四月份时被一位患者的儿子砍伤,刀伤遍及手臂、颈部和背部,凶手下了十足的狠手,每一处刀伤都深入肉骨,面目可憎,而卢定语虽得到了及时救治,一双对外科医生而言最重要的手却再恢复不到从前了,简言之,他再也无法拿起手术刀了。
最初,巨朝星关注到此事件时,也想过要写一篇报道,但细想后,又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关于医闹,能够串联起的恶性事件已足够多,再怎么堆砌,人们也只是一阵唏嘘而已,而他则想要从医生成为医生之前说起。按照他的采访大纲,任准、卢定语的故事会被放在报道稍后的位置。只是,这横生的悲剧叫他再没有机会与卢定语对话了,而眼前的这个人。巨朝星看了看任准,想着那位医生朋友说的话,“是自杀,他家里人很不想外面知道这件事,很低调也很迅速的办了葬礼。对了,葬礼基本是由卢定语的一位生前好友操办的,他多次强调别外传,所以我也不好跟你说过多的细节。说来也巧,他那位朋友也是位医生,也遭遇过医闹。哎,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啊,敢情医闹成了医生的必修课,都得来上一课,才能有机会继续往下……”
第067章 事实不在真相,在人的先入为主,刻板印象,自以为是
巨朝星想,眼前的人大概更不愿与他对话了,可他也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
“那个……”艰难过后,他哽着喉头把花束跟水果放在了床头的桌上,道了声,“节哀。”
任准眼眸在一瞬震动后,是难掩的悲凉与愤怒,这情绪实在强烈,赵只今也不由随之紧张起来,她心里充满关切,很想问些什么,却全然摸不清眼下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而下一秒,任准一个挥手,直接将鲜花、水果横扫在了地上。
赵只今、巨朝星都是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一旁同屋的两位病患也都是吓了一跳,投来惊异又八卦的目光。
巨朝星长了张能说会道的嘴,但这张嘴却不太懂时宜,“我知道你的难过,我对这件事也深表遗憾,我……”
“可以了。”
任准内心犹如火山在喷发,他很想不顾一切,让所有悲伤的、愤怒的、绝望的情绪奔涌而出,可还不等他说一个字,只是将那些东西扫在地上,便有枷锁拷了上来——小姨给的支持、他自小接受的教育、学医途中良师益友的影响、正式成为医生后在内心更为强化的准则……都让任准别无选择的要克制,这里是医院,病人可以崩溃,家属可以激动,但医生,必须保持镇定。
总之,病房里还有两床病人,他实在无法发作。
“我……”
“求你了,人血馒头,没有那么好吃。”这句话,任准是咬牙说出的。
巨朝星仍想做些争取,“我只是希望世人看到更全面的事实。”
任准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事实不在真相,在人的先入为主,刻板印象,自以为是。”
“但……”
“如果你有良知,哪怕一点,就别去打扰卢定语的家人。”任准又说,顿了下后,他喃喃,“他们不是用来给你的十万加献祭的。”
巨朝星终于没再说话了,他抿了抿嘴,又点了点头,待将地上的花束和水果捡起重新放在桌上后,走出了病房。
*
一切归于平静,一切也不复方才。
任准自觉失态,可一时也没有心情去向赵只今做深入的解释。
赵只今看着任准那压抑的模样,也不指望当下能问出些什么,于是主动退避三舍,以去找医生问问看接下来还是否需要住院为说辞,走开了。而离开前,她还不忘拉上隔帘,将同病房的人与任准隔绝开来,给他留下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外面,巨朝星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看见赵只今走出来,几乎是一秒上前。
赵只今被吓了一跳,同时也对他的阴魂不散感到不满。
“你要干嘛?”
“我……”
“想干啥都别干。”赵只今带着说教意味,“拒绝也是一种信息,有时候非要往下深挖反而会折损客观。”
巨朝星听着,若有所思,片刻后不得不承认,在信息爆炸也传播迅速的今天,‘新’和‘快’都再是一篇报道最重要的元素,而世事也都讲求一个时机,想到此,他倒有些释然了。
“那个……”不过他仍有别的话想要说。
“干嘛?”
赵只今全然没察觉到自己对任准的维护之心,自然也不能发现她对巨朝星那大的过分的敌意,巨朝星看破不说破,只掏出手机来要跟赵只今交换联系方式。
“正式的认识一下吧,我……”
“我不想跟你认识。”
“我叫巨朝星。”
赵只今本是坚定地拒绝,却在听见对方说出自己名字的那刻滞住了。
“你叫什么?”她不可思议地,实难相信偌大的北京竟这么小。
“巨朝星,巨大的巨,朝阳的朝,明星的星。”巨朝星的姓氏和名字都不常见,他自然地把对方的疑问当成是没听清,认真解释起来。
对面的人则瞬时敌意全无,两只手交叉在腹部毕恭毕敬地,“巨老师,久仰久仰。”
巨朝星愣了下,没想到自己如此声名远播,正要适当的表示下谦虚,对方又说:“我们认识的,许萱萱牵的线。”
有些记忆了,“那个……帮丁克夫妇找组织的?”
“对!”赵只今很高兴对方还能记得自己,“那我也正式介绍下我自己,我叫赵只今,赵钱孙李的赵,只要的只,今天的今。”
“哦哦,”她话音刚落,巨朝星便接上,“只今只道只今句的只今啊。”
“什么?”
赵只今没理解这话的意思,巨朝星则自顾着,“你父母很会取名字,这首诗的寓意很好。”
*
回到家,巨朝星照例先撸了撸猫,然后才坐在电脑跟前,将还未完成的‘医生之死’的报道从一个文件夹拖到了另一个文件夹里。
前者是【get ready】,后者是【be pending】。
他鲜少有采访进行到一半时选择先放一放的时候,但眼下卢定语的死亡叫他沉重,那个‘死’不再是一种象征性的表达,它非常之残酷地将一个原本有着光明前途的青年医生埋葬了,另有一位医生,他还活着,却难掩沉沦。
*
赵只今亦步亦趋的跟在任准身后。
昨夜太过匆忙,她和巨朝星只顾着将他的人带到,却忘记将他的手机装上,结果只能是赵只今帮忙垫付了医药费。
赵只今出于借钱的都是大爷这条定律,在调出付款码时反复问任准,“你不会再玩失踪了对吧?”
任准:“你再擦擦脸。”
赵只今则回以一拳,“不要转移话题,我刚有专门去洗脸。”
任准病人并无大碍的出了院,但他却不愿立马回家,反而对着赵只今道:“你先回家吧,我先随便到处走走。”
赵只今的嘴比脑子快,“走什么?这地也不适合city walk,再者你又没带手机,等等要怎么回家?”
任准噎了下,仍旧固执,“我不会走太远。”
甩下这句话,他便自顾地随着绿灯亮起往马路另一边迁移的人群走了起来,赵只今伸手想要拉住他,却因想起巨朝星的那番话而停止了动作。
稍加拼凑,赵只今便推测出了任准这段时间失踪的背后,自己遭遇了医闹,还未完全走出,就要去赶赴好友的葬礼,那是跟他有着同样信念的人,只是他的破碎更为惨烈,他无法拉住他,只能尽可能的送他一程。
怎么想都是心酸。赵只今的手又动了动,可前面的人却似一阵疾风,走得飞快。
自杀也是一种会传染的癔症——赵只今又想起巨朝星让他多关注任准情绪的嘱咐,于是脚下步伐也不由快了起来。
而任准在第好几次被身后的人撞在背脊上后,不气,反而有些想笑,但他转过身去,面上却装得严肃,“能不跟着我了吗?”
“那你跟我回家。”赵只今也不管这话说出来是否暧昧。
任准怔住,一时竟被乱了阵脚。
“回家吧。”赵只今继续,还带着些许软糯的央求。
任准忍不住要呛她一呛,“我三十岁了。”
“三十岁又如何,也没有练就金刚不坏之身。”
赵只今的回击是歪的,却胜在迅速勇猛,任准唯有纠正,“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为自己负责,你能不管我吗?”
赵只今终于有了落败的迹象,但几秒后,她还是找补,“谁想管你,我也是受人之托。”
“巨朝星?”
赵只今不吭声。
“我不管他给你说了什么,又或许诺了什么好处,但是,我没什么想说的。”
巨朝星确实半开玩笑的让赵只今去游说任准,赵只今却是非常坚定的拒绝了,她诚恳的表示,“我可以出卖我的灵魂,但不能出卖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