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100)

  “可是我想要你留下来啊。”他抹了把脸,“这一回的叛乱之后,必定有很多汉人因此厌弃胡人。倘若……倘若我从未识得你,我也未必在意。但我当真想要你留下来。所以……所以有些时候,你能不能,能不能……权当是为了我……”

  狸奴垂眸,拢紧了衣襟。她不大敢看他的眼睛。她怕自己不够坚定,又怕自己过于坚定。

  “我还要做官,朝中、军中汉人居多。但也还有许多胡人突厥人契丹人……李光弼将军是契丹人,哥舒将军是突厥人,那回我去灵武见到一名叫浑释之的将领,他和契苾氏一样是铁勒人……我期盼,来日他们仍旧能按照自己的心愿,为大唐朝廷效力。有武略的做边将,有文才、吏干的,去应举……真的,倘若我没有与你相识……我不会这样期盼的。”

  诚然,杨炎原本就与寻常的士族子弟不甚相类。他知道自家两百年前还是清河杨氏,亦不愿为此自欺,所以他将门第之别看得很轻。他用心于实务,所以面对蕃汉之分也更容易变通。但说到底,在如今的世上,论门第之别,论蕃汉之分,他都属于占了先机的那一群人。占了先机的人,不会考虑变通——至少在未受逼迫时不会考虑。有些想法得以在他心中勾勒成形,是依托于一个令他钟情的笑容,一具使他恋慕的温热躯体。他爱极了那个笑容,他想侵占也想保护那具躯体。

  “那你父亲呢?我猜……我有了新的身世,他亦未必看得起我。”

  杨炎没料到,她竟然好像比他更懂他的父亲。他越发觉得,他确乎不必瞒着她的:“是……他不愿意。但孟子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舜虽然不告而娶,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我也是一样想的。若是我不娶你,我也不打算娶别人了。到时血脉断绝,反而成了更大的不孝。”

  半晌,狸奴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杨郎。你与我说一说,如今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

  “我……你……”

  “我晓得,我这个人不大聪明,不如你机敏,也不如你懂得人心。但若你我想长久在一起,我迟早也要学会机变,学会察言观色,乃至……学会说谎。不如你教一教我,我们从今日练起。”

  杨炎低低地应了一声。他不免欣喜,不免负疚。

  “还有,以后不要疑心薛四了,他早晚也要娶妇,我怎能当真让他平白多一个孩儿。这不是害人么?”

  “……我觉得,以你和他的交情,害了也就害了。”

  “我是说,害那个女郎。”

  “……”

  薛嵩的确没有想到,接手常山的张忠志来得这样快。洛阳到此有千里之遥,若是孤身疾驰,数日内抵达常山并不为难。但张忠志还带着自己所部千百骑兵,实在不易。

  他们重新夺回常山已有旬日。史思明入城后劫掠府库,取了不少刀枪兵械,以实军备,随即先行离去,将常山暂委薛嵩。安禄山的意思,是命薛嵩辅助张忠志守好常山,谨防唐军突出井陉偷袭。

  他在城南十里处迎到了张忠志。张忠志未着兜鍪,只在铁甲外穿了一件织锦长袍,连日奔波之余,衣袍的下摆已蒙了一层淡淡的尘灰。幸而那件锦袍原就没有什么华美的纹样,颜色亦不鲜亮,染了尘灰也不显得落拓。望见他身上锦袍的一瞬间,薛嵩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未及深思,上前拱手:“张将军一路辛苦。”

  张忠志一笑,下马还礼:“路上再累,也胜过在洛阳闲居。这几月,薛将军比我辛苦多了。”当着诸多部众的面,他并未以“薛四郎”相称,颇见尊重。两人说了几句,随即重又上马,并辔回城。

  过了一个下午,张忠志大致理清了常山守军和城中府库的形势,傍晚时分又到城中绕了几圈,赞叹道:“薛四郎将常山管得很好。”

  薛嵩跟在他身后,闻言苦笑:“史将军临行以城相托,某怎敢不尽力。实不相瞒,某这几日都没有睡好……”

  张忠志不觉失笑。细究的话,薛嵩虽然久在军中,但直到去年安禄山起事为止,他都很少有自己带兵的机会,而一年之后的今日,却已能暂管一座城池了,晋升不可谓不快,所吃的苦头,亦不可谓不多。

  薛嵩见张忠志没说话,又道:“某设了宴,也叫了官妓,明日在衙署为张将军……”

  “不必了。”张忠志摆手,“我们都是军中的人,不要弄得那样繁复。就今晚罢,在衙署中设饮,你也好借此解一解乏。叫那几个副将也来,官妓之类就不必……哦,他们要是喜欢,就带几名来罢。”

  酒过三巡,众人兴致方酣,张忠志部下的偏将张阿劳道:“将军,我们玩长行罢!”

  薛嵩命人取来棋盘。张忠志笑道:“你们玩,我来为你们奏乐。”从案后取过一面奚琴,随手弹拨,琴音清壮。北地军中的人多有会弹琵琶、吹筚篥弹奚琴的,眼花耳热之际,将领们起舞作歌,自弹琵琶以助酒兴。自元魏、高齐以来,就是军中习见的情形。

  另一名偏将王没诺干一边摆弄棋盘上的两颗骰子,一边叫道:“张将军弹那首《乞婆娑》最好听。”他年纪比张阿劳小,说话也更鲁莽。张忠志颔首,弦上拨子一转,换成了《乞婆娑》的曲调。

  薛嵩和余下几名偏将凑在王没诺干和张阿劳的身边,各自出了赌资。长行之法最初唤作“握槊”,武人们觉得这名号亲切,故而爱玩长行。长行与双陆相似,但双陆棋子只有十二枚,长行则多至三十枚,分作黑黄二色。也正因为棋子太多,是以要将对手的棋子尽数打落,所耗费的辰光自然更久。张忠志一曲既毕,王、张二人还远未分出胜负。几人忙于观战,大呼小叫,没人分心听曲,他便自己抱着琴,半倚在低照的银灯光辉里,闲闲地弹奏。

  薛嵩好赌,但这几个月军情颇紧,他许久不曾沾染此道。今夜他一时兴起,将一柄七宝装饰的短剑作了赌资,此刻难免分外上心。他抓起手边的酒盏喝了一口,也不管那酒盏是谁的。继续观赌之际,他的余光瞥见了张忠志自顾抱琴而坐的身影。

  眼前光影错落,耳中乐声悠扬,人声嘈乱。薛嵩忽而有些清醒了——或许是更不清醒了。

  “我胜了!”王没诺干一拳砸在几案上,惊得薛嵩一愣。张阿劳和另两名偏将叫了起来:“晦气!第一局就输了!”“你方才那一下就不该打那枚棋子,应该打上面那枚……”

  薛嵩手掌微动,将那柄七宝短剑推到王没诺干那边。他也终于想清了白日里的那个念头。

  张将军这个人……未免过于“适世”了。

  武人的生涯艰险劳累,因此每个人都有一二嗜癖,可以发泄,可以解乏。武将没有不爱喝酒的,张忠志也喝;武人大多爱美女,爱樗蒲,他也有姬妾,也会赌;名位较高的武将往往爱穿锦袍,他也穿。但这些物事里,似乎没有哪一样可以令他沉迷。武将醉酒误事或互相殴斗也是常事,但张忠志从未有过。他在军中的威名源于他的神勇,亦源于他的自律。譬如今夜,他的赌资也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匣珍珠,没有半点好赌之人临时起意的气味。再如白天他的那件织锦长袍,纹样简洁,颜色素淡,就好像……就好像他只是为了匹配他的身份,才穿了一件锦袍。

  薛嵩其实不明白,一个这样自制的人,为何偏偏爱慕何六至此。

  “张将军……”薛嵩听见自己笑着说,“也来玩一局?”

  第85章 (85)至德元载九月十五日至二十日 (二)

  张忠志怔了一怔,将怀中的奚琴放下,起身走到众人所在的长案旁:“好啊。你们哪个与我玩?再取两斛珍珠。”最后一句是对仆从说的。

  “张将军每回都拿珍珠,实在无聊!就算是好珠子,输了也不见得心痛罢!”王没诺干道,“要赌就赌有趣的。”

  “有道理!”剩下几人纷纷附和,一个叫高宁的偏将道:“张将军要赌你十分在意的物事才好。”

  张忠志抛起一颗骰子又接住:“那我就赌我的丁香叱拨。”

  “丁香叱拨?那匹大宛马?”“就是陛下今年赐给你的那匹,是不是?那时我们可羡慕死了!”众人大声鼓噪,比他们自己能赢得那匹马还要兴奋。

  数度往来之后,张阿劳和王没诺干都败了,最终那匹丁香叱拨输给了高宁。张忠志当即命人将马从厩里牵出来,高宁喜出望外,心情激荡,当场就想出门走马,被张、薛二人齐声叫住:“不得犯夜!”

  高宁便在官署的前院试骑了一回。众人站在堂前看完,重又进了屋子。张忠志正要回到自己案前,王没诺干先已叫道:“我还要和张将军赌。”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net/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