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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102)

  第86章 (86)至德元载九月十五日至二十日 (三)

  她的言辞过于直白,张复反而无法回答,只好将她让进正堂。他当然不愿给一个胡姬煮茶,幸而狸奴也无意于此。她取掉帷帽,不待他邀请就大喇喇坐下:“有酪么?我要热的。”待得婢女取了热酪,她又嫌酪不够稠酽:“这是酪还是水?嗳,罢了罢了!我先将我要说的话说了罢。”

  “你说。”张复忍着气,挥退仆婢,自己又到窗前仔细看了一回,确保廊下无人。杨炎已经走了,在他眼里,区区一个以色事人的胡姬,压根不配与他说话。但这个胡姬毕竟是叛军中的人,他尚不清楚她的底细,也不知她带来了哪些消息,于是只得忍着。

  “我想问张令,杨郎分明已经听了你的话,你为什么还不放心?”狸奴问道。

  “这个么……”张复坦然道,“想来何娘子也明白。你的杨郎有才略,也有机心。只要那一日还没到,我便不能放心……何娘子只怕也是一样的罢。”

  他最后一句用意颇为阴险。换作旁人听了这话,即使不受挑拨,也必定有些犹疑。但一则狸奴事前经过杨炎的教诲,二则她这人自幼以不变应万变,听不懂的话,她连想也懒得去想,有时反而能将别有用心的人气死。她侧头望着张复,唇角一弯:“我和你怎么能一样呢?你怕的是,杨郎将我藏起来,寻个机会杀了你,仍旧在程千里面前做一个忠臣义士,做大唐的臣子。而我呢,我怕的是杨郎不再喜欢我,不肯听我的话,归降我们大燕陛下。说到底,他只要手刃了我,将我的头呈给程千里,就再也不会有人疑心他了……哦,这么说的话,你我还真是一样呢,一样怕自己为他所杀。”

  张复只能干笑。

  “这种事不是也有过的么?从前我在市上听人说过,有一个亲王娶了韦后的阿妹,他一听说临淄王和太平公主联手诛杀了韦后,就立刻亲手杀死他的妻子,斫了她的头颅送到朝堂上……啧!何况,杨郎和我还不是夫妻呢。”

  她端起盛着酪浆的瓷盏,喝了一口,立刻皱起鼻子,显然并未将自己的话当真。张复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又厌恶这胡姬自作聪明、趾高气扬的姿态,索性道:“何娘子说得是。夫妻之义有时尚且轻如鸿毛,我又怎能轻信杨判官没有别的打算?”

  “杨郎已经将你们的筹谋说与我了。三日后在城外誓师,誓师时主帅依例率众祭拜蚩尤,到时程千里喝下那盏敬祭的酒,就会死在军前。然后你和杨郎协力,令士卒们相信是程千里言行失当,才引得战神动怒。你们两人借机暂代城中事务,进而献城——这些都是杨郎想出来的,是罢?这一场誓师,也是杨郎劝说,程千里才答允。以我所知,杨郎若非已经下了决心,断不会做到这一步。他性情高傲,不是一个隐忍的人,谁惹了他,他宁可拎着铁棒打得那个人呕血一升,也不愿虚与委蛇。”狸奴话声脆快,抱着双臂看他。

  张复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颈侧昨日为杨炎所刺的伤口。这女郎的话有道理,但他不能将自家身命寄托在几句虚言上:“何娘子,我说了,既然还没到誓师的那一日,我万分谨慎也不为过。”

  狸奴的神色端肃了几分。她的手肘支在几案上,身体前倾,一双蓝眸盯紧了张复,几乎眨也不眨:“张令做的是一件随时可以丧命的大事,有这等顾虑也很寻常,我不怪你。况且你是为大燕做事,我也不能怪你。”

  “我不怪你”!她算得了什么人物,也作出这一副施恩的嘴脸!张复心中轻鄙,脸色虽然温和,话里却不知不觉带了些许讥刺:“何娘子明白就好。我还没有请教,何娘子是大燕哪一位臣僚家中的女郎?”

  “不过,我也不妨直说,杨郎没有诓骗你。”狸奴果真没有看出他的轻蔑似的,稍稍舔了舔嘴唇,“他胆敢禀告程千里的话,我就会死。他舍不得我死。”

  “……”张复其实也是这般想的。杨炎痴迷于这个胡姬,已经到了不顾自己性命声名的地步。但谁又能安心将这样一件大事,彻底系于男女之情——而且还是旁人的男女之情?这世间哪来那般坚贞的情意?

  “杨郎不会害我,是因为……我一旦死了,上党城便要顽抗到底,再也没有退路。他若敢杀我,城破的那一日,他的死法必定比我惨烈十倍。”狸奴低头把玩案上那只盛着酪浆的瓷盏,话里终于显出一点真实的脆弱。

  张复眯起眼睛。

  这胡姬自己也并不十分信任杨炎。她收了那种嚣张气焰,看起来反而顺眼了一些。

  “能振英想必没说过,安将……我是说,大燕的陛下——多么宠爱我。我日日恳求陛下,说我虽然是女子,不好带兵,但我也想立功。陛下知道杨郎倾心于我,又教我缠得烦了,就允了我来上党……”

  狸奴的手指缩进了袖里,绞紧了。她视陛下如天神。她怎能假借天神的名头,保自己的命?她此刻只想跪在陛下面前,求他饶恕。她又要舔舐嘴唇了。唯有那种淡淡的血腥味,才能……不,她方才已经舔了一回。这个张县令或许已经看出她有多么惊惶了。她得忍住。

  “去年大郎死讯传来,陛下心痛极了,在陈留杀了七千人,你听说了罢?我固然比不上陛下的亲儿子,但是若我死在这里,陛下就算不至于叫人屠了上党城,至少……你们几个人休想活了。”

  “能将军确实不曾告诉我。”张复故作惊诧。他打开香炉,搅了搅里头的香,等着她作答。

  “我若是他,我也不告诉你!反正只要你杀了程千里,献出城池,便成就了他的军功,他在意你的死活作什么?能振英这个人,脾性不及蔡希德暴躁,心机可深得多了。”

  “当日我向能将军营中的死士说了城中的事,也曾提及杨郎身边有一名胡姬。能将军第二日便叫死士转告我,该下手时只管下手,不必顾及何娘子的性命。这又是为什么?”张复步步紧逼。

  “我一定要说吗?”狸奴厌烦道。她自己也不晓得!能振英几时和她结了仇?他们也相识许久了,虽然不甚亲厚,何至于……或许,他以为她已投了唐军,背弃了陛下?

  “我和能振英认识很久了。他最爱美女,你听过没有?他喜欢我,我不喜欢他……大约就是这样。”她说。能振英不在意她的命,她这样构陷他,也没什么不应该的。但她仍然感到恶心。

  女郎微微撅着嘴,半是厌烦半是漫不经心。张复的心跳蓦然慢了半拍。他一贯认为女子应当驯顺温柔,今日才发觉。当一个女郎足够冶艳时,就连那种娇骄之气也能增添她的光辉。一如太行山上应当有霞光,高官腰间应当系着玉带,明珠合当置放在宝钿匣子之中,美人天生就该这样娇纵,再适宜不过。他脱口道:“我听说能将军年轻有为,又是武将,总该比杨郎更易成事罢。”

  说完这话他便后悔了。但他心里并未真正瞧得起狸奴,也没有道歉的想法,只是轻咳了一声。

  ——可是狸奴实则并未听懂他的“成事”二字。城中人人皆知杨判官在床笫之间有心无力,唯独狸奴一人不知。是以,她只当张复指的是来日的前程,歪了歪头,笑着嘲讽:“是。在我眼中,张令才是最能成事的人。”

  张复陡觉喉间一阵干渴。世人皆云胡姬狐媚惑人,他今日当真见识到了。

  他并非好色之人,但他其实也想知道,这胡姬究竟有何长处,令杨炎痴迷至此。杨炎门庭比他清贵,比他年少,偏偏又比他更得程千里的赏识。他自然妒羡杨炎。听说杨炎有隐疾,同为男子他难免心有戚戚,继而怜悯、讥嘲。而那怜悯与讥嘲,归根结底又始于妒羡。他既瞧不起杨炎,心底又隐约有些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期待:杨炎一旦知晓自己这个未婚妻子竟委身于他,会发疯到怎样的地步?

  “只要这一回献出城池,我敢作保,张令必能成事。”狸奴道。

  “是么?”

  在这一番密谈结束之前,狸奴忽然领悟了张复的意思。杨炎教导她的时候,当然不曾叫她使出色诱的手段。脏腑间那种翻滚的烦恶之感越发强烈,她不愿功亏一篑,匆促站起身:“我要回去了。张令从你家中择两个婢女,送到我那里罢……也好让你安心。”

  这是杨炎与她商定的结果。

  张复应了。

  狸奴小跑着回了家。杨炎听见了,出门相迎:“何六,你怎……”

  狸奴摆了摆手,奔到院后,扶着墙壁用力大口喘气。

  她也……她也开始说谎了。她借陛下的恩宠来说谎。

  宿醉后的薛嵩头痛欲裂,到了下午才好了几分。他实在不记得,昨夜他可曾在张忠志面前提及何六也许在上党的事。他也不知何六去了何处,只是臆测,既然那个“百媚”的杨郎在上党,或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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