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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106)

  “是了,就是何慎言。这个何娘子,是他的阿妹?”

  “是。”

  “可是我记得何慎言的样貌,他是汉人。”程千里沉声道。

  他并未放低声量,秋风里这一句话直如水入滚油,前排的士卒们议论纷纷,后面的人没有听清,又问前面的人,沸喧不止。程千里顿了顿手中的长枪,他们才住了口。张复原以为杨炎暗中与程千里通过了气,今日这番行事专为当众害他,却不料听到程千里当众揭穿杨炎,一时又惊又喜。

  “程将军,张令,诸位健儿,你们听过‘白马活胡儿’的故事么?”杨炎朗然问道。

  程千里示意他说下去。

  “朝中曾有一位姓张名鷟的官员,是河北深州人。他文采过人,见多识广,在书中记了许多朝野逸闻、官员事迹。”杨炎唇角微弯,给台下的兵卒们举了几个简明的例子,“他说武太后时的宰相吉顼身材高大,又喜欢昂着头走路,像是‘望柳骆驼’,瞎了一只眼睛的学士马吉甫是拉弓射箭的‘端箭师’,有个县令脖子粗壮,是吃奶吃多了的牛犊子。”

  士卒们哄笑起来。杨炎继续道:“张鷟在书中说,有个叫宋察的人,先祖是胡人。但是他们来到中原已经三代,宋察的容貌是纯粹的汉人模样。他的妻子怀孕生了一个儿子,那婴儿竟是眼窝深鼻梁高的胡人样貌。宋察想这婴儿必定不是自己的孩儿,便要将他杀死。可是就在这时,他家中的红马,忽然生了一匹白色的马驹。宋察醒悟过来,说:‘二十五年前,我家这匹红马的先祖就是白马。我曾祖父是胡人模样,如今这孩儿正是重现了我家先祖的样貌。’便照常养大了那个孩儿。这件事,就叫作‘白马活胡儿’。”

  “狡辩!”张复冷笑一声,“区区传闻,也能证实你那个胡姬是长安人,是何弘靖的女儿?”

  “何家的人能够证实,程将军派人到长安一问便知。何将军当年随上皇畋猎时,上皇曾经遇险,何将军冒死相救,立了大功。张令莫非是想说,救护上皇的忠臣,家里也做了这种通敌叛国的事?须知当今圣人素来纯孝,这样的话若是传到圣人的耳中,圣人又当作何想法?”

  程千里握着长枪的手指稍稍一动,目光在杨炎身上来回逡巡。新帝自行在灵武登基,事前并未报知上皇,而上皇口称太子登基是应天顺人的好事,实则一直不肯放权,依旧自行选拔委任各色文臣武将。大唐国如今二圣并重,日月双悬,新帝与上皇之间暗流涌动,稍有名位的官员和将领无不知晓。但一个孝字就有千钧之重,新帝心中怨愤再多,面上却断断不敢对上皇有分毫不敬。

  是以,杨炎此话一出,在场的武将与郡县的录事主簿之类文官,没一个人敢再质问了——除了张复。他指着杨炎,嘴唇不住发抖:“原来、原来你这几日……你假意和我合谋,实则,实则就是为了稳住我,以免我将那个胡姬的事禀报程——”

  “是,我假意和你合谋,因为我打算等到今天,在众位健儿面前,向他们交代那一日的事,让他们知道那一日他们的同袍为何冤死。”杨炎道。

  张复几乎要瘫倒在地上,脏腑绞成一团似的,胸口剧烈起伏,却始终像是喘不透那一口气。他知道,不论程千里是否对杨炎起了疑心,自己都无法活过今日了。

  “程将军……”他口不择言,“能振英手下的人说过……那个胡姬也说了,她是叛军将领的女儿,受尽安禄山的宠爱。能振英还说,再不开城投降,他和蔡希德就要强攻进太行陉道,屠……”

  “够了!”程千里一声暴喝,手中大枪猛然掷出,眨眼间穿透了张复的胸膛,将他的身躯钉在地上,枪杆深深插入黄土,上头系的紫缨兀自在风中飘拂。

  宣武场中一片死寂。程千里扬声道:“张复勾结叛军,妄图动摇我军健儿的士气,理当枭首示众。将他的头割了,挂在城门上!”

  两名将官应了,依言而行。程千里又道:“叛军堵住太行陉口,已经二十几天了。他们一旦强攻进来,我们唯有守住城池,背水一战。今天我除了讲武阅兵,又特意祭奠蚩尤,正是为了向上古战神借力,来日与叛军决一死战。河北有颜真卿死守平原郡,南面有张巡死守睢阳城,都是我大唐的忠臣义士。他们能做到的事,程昂难道做不到,我们上党难道做不到?倘若再有人煽动城中军民,摇荡军心,下场便和张复一样!”

  台下的将士们齐声相应,声振天地。程千里待众人平静下来,又讲了一些劝谕的话。解散队列之前,他转头问道:“杨郎还有话要说么?”

  杨炎向他一叉手:“多谢将军。”转而敛裾,又对台下施了一礼,话声里带着三分痛楚,眉眼间却尽是谦恭恳求之意,“众位健儿,某有一事相求。某起初不愿意透露未婚妻子家中的事,是因为有别的苦衷。我们两家之间有些变故,某本来已经死了心……何娘子情深义重,不肯背弃盟约,千里迢迢来上党寻某,某既惭愧,又感激,早已发誓今后不论死生,永不相负。”

  他再次施礼:“但世人眼中,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方才张复所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因为某的缘故,使何娘子陷入这等受人讥嘲的境地,某实在是无地自容,罪过深重。因此,某恳求诸位健儿,以后不要议论此事。我们都是男子,想来众位也能明白某的心情。何氏不是婢妾,也不是别宅妇,而是某的妻。”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哑了,脊背也躬得更深。

  台下有些人道:“我们不会乱说的。”“一个人这样真心待你,也不知道用几世才能修来这许多福德。”“没本事的男子才专门为难女人……”

  程千里并不作声,只走上前拍了拍杨炎的后背。

  各队兵士依照次序退出宣武场时,已经过了中午。亮烈的秋日明晃晃地照着人的头脸,队伍里的段俊俊不由得连着眨了几下眼睛,忽然打了一个寒噤。

  “怎么?”走在旁边的徐奴子问。

  段俊俊摇了摇头:“没事。”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何娘子原来是左武卫将军的女儿,难怪箭术那样好。”

  “正是呢。”徐奴子道。

  那一瞬间,段俊俊脑中闪过了何娘子说过的一句话。

  一句话中的两个字。

  “如今……”

  她的那个“如”字,好像……

  段俊俊觉得,自己必定是记错了。

  还是猜一猜今日营中吃什么饭食罢,他在心里说道。

  讲武礼毕,杨炎回到官署帮程千里处置了几件军务,却没留在官署里会食。程千里也不意外,笑斥道:“你也累了,回家去罢。”并未再问狸奴的事。

  杨炎走进坊门时,狸奴已站在不远处的街角等着他了。他劳心劳力半日,此时见到她的身影,心神不觉一弛,眼前有些发黑。

  这几天他看似闲散,实则日日都在做事。今日他要抢占先机,在张复喊破狸奴身份之前先行举出全部罪证,使在场众人认定张复的罪行,从而不至于十分相信他后来的言语,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暂时失声。

  好在狸奴来时,带了一些莨菪子防身。安禄山往日诱杀契丹部落的首领时,设宴请他们饮莨菪酒,趁他们昏睡时动手杀人。故而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莨菪子的毒性。莨菪酒的毒性随药量增减而异,人喝得多了,往往眩乱迷醉、发狂疾走,喝得不多时则会昏睡不醒,只喝一点点时,肌肉反而微显麻木迟滞,喉嗓无法发声。杨炎在家中用莨菪子反复试了许多回,终于试出了最合适的份量。

  也幸亏张复与他身量相仿,所需药量不至于有太大出入。但他这几日喝多了莨菪酒,毒性侵染之下,脏腑不适,食欲不振,全凭一副坚毅心志撑到今日。他望见狸奴冲他挥手,唇边绽开笑意,忍不住加快了步子,却见她脸色一变:“杨郎!”

  他的腰间一凉,继而一热。

  一把短刀刺进了他的右肋。

  “你杀了我丈夫……你杀了我丈夫!你说他作乱!”

  杨炎微微闭了闭眼,又睁开。

  那个妇人的手不住颤抖,手上溅了他的血。她显然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就骇得放开了刀,刀刃就留在他的身体里。

  “他那样好的一个人……你杀了他,他死了!你们说他作乱!他哪里会作乱!你给人吃坏米,难道他们问一问也有错么?他死了,我一个人活不了,你也要死……我……我活不了了……我杀了人,我……”妇人坐倒在地,哀哀号泣。

  狸奴奔过来,将杨炎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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