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地势不算高,因此某在监修粮仓时,特意先在墙下的基础处挖了沟,在沟中填入石条,然后才填上黄土,修筑粮仓。”那日杨炎已命人将一侧的黄土墙壁挖开,此刻围在粮仓周围的士卒们依言望去。果然见到沟中沿着墙壁的走向埋置了一条条石料。
“哪怕埋了石料,到了雨水多的时节,黄土地基也必定要下沉,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但是,埋了石条之后,地基沉陷均匀,两天的暴雨还不足以使粮仓坍塌。于是,在某往高平募粮的时候,有人借着暴雨遮掩,引水大力冲浇粮仓的地基一侧。这一侧的地基受水浸泡,黄土沉陷太深,最终墙壁一角倾斜,连着屋顶一同塌了。”
“某回到上党之后,仓中粟米已经发霉。那日众位健儿吃到了霉坏的米,某立誓追查。当天夜里,那人为了毁掉罪证,就将粮仓烧了,那名姓苏的小吏也烧死了。虽然屋顶的梁木尽数烧毁,但……说实话,某本来也不必去看屋顶。”杨炎似笑非笑,转眸扫了张复一眼。
“某挖开粮仓这一侧的基础,发觉这边的地基和石条下沉太多,远远超出寻常的状况,便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这下沉的石条,是第一条证据。然后某又叫人取来井水,不断冲浇地基完好的那一侧。浇了几十桶水,那边的墙壁也塌了。这是第二条证据。”
在场的士卒里,有一名正是被他叫来挖墙担水的团结兵之一,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杨判官是为了……”
“是,正是为了复现当日的情景。”
“我们那天还以为你……”士卒将“疯了”两字咽了回去,现出佩服的神色。
杨炎又指了指场外另一间黄土小屋。那间小屋原本是典守仓库的小吏平日所居,也被他叫人挖开了:“那座屋舍就在粮仓附近,是黄土建造的,地势和粮仓又相仿。某便将那座屋舍也挖开了,用来比照。众位健儿可以去瞧一瞧,那座屋舍的地基沉陷多少,下沉是否均匀。”
几名兵卒兴致勃勃,奔去查看,不多时回到场中:“地基下沉得不多。”“反正不如这粮仓下沉得多。”
“这是第三条证据。粮仓不是暴雨冲塌的,而是有人故意引水,毁坏地基。”兵卒们彼此相顾,惊讶不已。有人忍不住道:“杨郎怎么想到埋石条的?某等从来没见过,谁家在地基下面填埋石条。”“就算知道了,谁家用得起石料呢!”“可是我们连听也没听过。”“我阿耶年轻的时候服力役,修建县里的官衙,好像修官衙时也不曾在地基下面埋石条……”
“我们北人修房舍,往往不用这些。但是南方的州郡就不大一样,也有用到石料的。某以前在河西的军幕中,就住在凉州。凉州在往来西域的要道上,四面八方的人都有。某遇到一个道州的矮奴……”
“道州在哪里?”
杨炎想了想,尽力解释:“永州的毒蛇听过么?道州在永州南边。那里有很多侏儒,唤作矮奴,自隋朝以来一直是贡品。但他们只是身量矮小罢了,心智和常人没有分别。那个矮奴就是别人卖到凉州的,他很聪明,说了不少南方的事。某在粮仓地基埋置石条,正是向他学的。节度使哥舒将军修筑粮仓时,某也曾经将这个法子献给将军。”
台上的程千里稍稍抿唇。哥舒翰潼关大败,被缚送洛阳,为求活命,降了安禄山。在眼下,他着实不是什么值得提起的人物。但杨炎言语坦荡,又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的,程千里自也不至于拂他的颜面。
杨炎叫那些士卒归队,他则回到台上:“河北死士的事,诸位健儿那天就知道了。如今这两件事合在一处,你们想必已经明白。我们城中有人与叛军暗通消息,设法毁去仓中的军粮,又刻意使你们吃到发霉的粟米,煽动将士们为难节帅,围攻府衙。”
这几句话甚是平静,台下却是群情涌动。而这份激愤,甚至与“军粮”“军心”关涉不大:这些士卒们应募入伍之前,多半是以耕作为生的农人,谁能忍受自己辛苦种成的庄稼被毁掉?
杨炎静待他们议论了片刻,一舒袍袖,指着台下,语声斩截:“通敌的人,就是上党的张县令。”
千百道目光齐齐聚在张复身上。到了此时,张复早已没有半点侥幸之心。他后背湿透,嘴唇颤抖,张口驳斥,却说不出话。
——是真的说不出话。
他的身躯和四肢都有些发软,但是仍能站立,唇舌也能活动,却偏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越是惊慌,越是想要说话,就越是发不出声音。
于是他只能听着杨炎抛出一条又一条证据:典守粮仓的苏姓小吏并非被火烧死,而是被利刃刺死后抛尸火中;仅存的三成完好粟米竟被他当成坏米,送去喂牛。但牛胃难以消化粟米,那些牛频频胀气。若是吃了霉坏的米反而不至于如此,杨炎因此窥得真相;河北死士混入营中的那一日,值守辕门的那两名团结兵,曾经……
张复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他的衣袍浸透了汗水,又被秋风吹得半干,而汗水兀自不绝涌出,他便似辗转于焦热地狱与红莲地狱之间。一时极热,一时极冷,一时又极热。直到气流冲破喉咙的一瞬间,他心头七分惊惧二分愤怒一分喜悦混在一处,潮水般冲昏了头脑,也冲走了方才还在脑中盘旋的辩驳之辞。他此刻只想要台上的那个人死:“通敌的人是你杨炎!你那个胡姬才是叛军中的人!”
第89章 (89)至德元载九月二十一日 (下)
胡姬二字,引得士卒们一阵哗然。自元魏时河东的州郡便有许多胡人内附。如今在酒肆中也时时能见到姿容妩媚的胡姬卖酒劝客,这两个字在寻常百姓心中早就染上了拂不去、洗不掉的冶艳气味。况且城中颇有一些军民知道杨炎身边有个胡人女郎,此际张复直指那女郎是叛军中人,难免令士卒们好奇之心大炽。
程千里倒是面色如常,魁伟的身姿仍旧稳稳地立在台上,一步也没有动过,手中持握的长枪亦不曾移动分毫,似是等着杨炎辩解。
“张令说的是什么话啊?”杨炎皱起眉,殊为不解,“一则,何娘子不是什么‘胡姬’,而是我未婚妻室。二则,何娘子是长安万年县人,世居长安,又与河北叛军有甚干系?”
“万年县人?她要是万年县人,你的河北话又是从哪里学的?”
杨炎仰头,无奈道:“长安没有河北人吗?凉州没有河北人吗?我这个人去过的地方多,记性又好,恩记得,仇也记得,言语和事情也都记得。”
张复急火攻心,一口热血涌上喉头:“你……你说这些都没用。”转而一望程千里,“程将军,叫他将那女子带来,就明白了!”
程千里挑起眉毛:“张复,杨郎说了那女郎是他未婚妻室。我身为大唐的将军,岂能逼迫一个女子在数千男子面前露面?”
“程将军!难道叛贼还分男子和女子么?那女子确是幽州的胡人!”张复惊怒之际心念急转,条理越发清晰,“况且,倘若那女子当真是他的未婚妻子,又没有行过婚礼,怎会与他住在一起?恐怕杨炎自己也将她视作婢妾或者别宅妇罢?而世间也唯有胡人突厥人之流,才将男女未婚交游淫奔当作常事!”
程千里肃容问道:“杨郎,那女子果真是胡人么?”
台下的队伍里,段俊俊和徐奴子不觉对视了一眼。见过狸奴的士卒,也不止他们两个,当即有团练兵道:“确实是胡人。”“是胡人。我听我家娘子说过,那个小娘子和她们一同埋冬菜……”
程千里一瞥士卒们,又望向杨炎。杨炎点了点头:“她的样貌,确是胡人的样貌。”
这话措辞奇特,张复自然听出了漏洞,他才要追问,就听程千里道:“你说清楚,那女子是不是胡人?是长安的胡人还是河北的胡人?”
杨炎叹道:“某方才不想细说,是因为何娘子毕竟是女郎家,某说得太多,必然惹来流言物议,有损她的声名。但既然张令构陷至此,某也只好将话说清。何娘子过世的父亲讳弘靖,生前是左武卫将军。”
广平王妃所赠的籍书,狸奴至今不曾用过,城中再无第三人知晓,张复自也不知这一重身份。这一重身份,便成了他们二人最后的屏障。
——唯一的屏障。
杨炎今日亦是赌上了性命。
“何弘靖啊。”程千里侧眸思索,“我两年前从安西入京,上皇命我为右金吾卫大将军。我职责所在,与左右武卫那边的人时常往来。那时何弘靖已经去世,我没见过他,却见过他的儿子,唤作……”
“何将军长子名慎言。”杨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