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嵩上前几步,将他扶起,又叫人取来两枚金饼。张忠志所说的“下回”,正在此时。
“我幼年曾经在长安见过一种用泥烧制的多宝佛塔,那种泥俗称善业泥,塔便叫作善业泥塔。那种泥塔只有几寸高,方便那些没有余财的佛徒带回家供养。军中日子清苦,我们军人又往往居无定所,无法时时参拜。你便用这些金子,请人比照善业泥塔的样式,造一座小小的造像塔,随身携带,供奉参拜,为你阿母祈冥福罢。”薛嵩将金饼放在匣中,连着匣子给了杨越景。
杨越景嘴唇颤抖,眼中坠落两滴热泪,再次跪了下去,重重叩头:“多谢薛将军!”
薛嵩让他回去养伤,自己则向堂中望了一望。张忠志已坐到了案后,继续翻阅辎重的历簿。
那一瞬间薛嵩微微愣怔。他曾想过,若是张将军没有那样爱慕逼迫何六,他必定更加敬佩张将军。而此刻他忽然觉得,不论如何,张将军都是一位十分了得的英雄人物。大燕陛下如今不过五十几岁,还算得年富力强。但到他百年之后,史将军自然也已经死了,到时河北能有几位可与张忠志匹敌的将领?那时的河北……
“但愿明日誓师不要出什么差错。”
烛火下,盏中的酒液盈盈晃动。狸奴盯着那半盏酒看了一会,起身走到窗前,摊开手掌,以手心承接月色。
“不会。今日是最后一日,明日之后,你再也不必担心害怕了。”杨炎见月色澄净,索性吹灭了两枝蜡烛,跟到她身后。
两人的声音不高不低,被一阵秋风送到旁边的厢房里。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侧,清冷的柑橘香气受她体热熏染,转成一种清甜的暖香。
“嗳,别欺侮我。你又没有喝那酒,怎么好似中了毒一样,软了身体。”她撅起嘴,低声耳语。
“男人在你面前,当真也不必喝那酒。只要见了你这种女郎,周身都是软的,除了……”他笑。
狸奴不住挣扎,指了指厢房:“不要!万一那两个婢女听见……”
“反正是最后一日了,听见就听见罢。”
第88章 (88)至德元载九月二十一日 (上)
边军将帅耀兵誓众,自然不似皇帝讲武,仪礼大多因地制宜,未必尽同。上党如今的团练兵不过数千,军容不盛,但这一回讲武。既是为了誓众扬威,亦是为了整肃军纪,安稳军心:前些时日团练兵作乱,将旧伤发作的程千里逼得几乎无路可走,后来虽被杨炎强力镇压,但城中至今仍是人心惶惶。是以,一应仪礼十分严整。讲武前的五日,程千里亲择了城北原野上的一片地方,当作宣武场,又命军卒们刈除场中的杂草,在四角和中央各自插上五色牙旗,每日在场中列阵习练。除此之外,骑兵每团有旗帜,步卒每团有荡幡,颜色纹绣各各不同,事先都要检点清楚。
这些仪礼,张复并不熟悉。
上党县令是他的第五任官。他以明经入仕,历任罗川县尉、新平县主簿、阳翟县尉,来上党以前做的是万泉县令。这几个县没一个在边陲,故而他从未见过讲武誓众的军仪。相比之下,程千里和杨炎一个在安西和北庭带兵多年,一个在河西幕中做过掌书记,边军每岁四时阅兵,于他们而言已是常事。至于狸奴,她生长边地,养父又是安禄山的心腹大将,军中的仪礼她虽不能亲历,却也时时耳濡目染。
因此张复心中难免忧疑,惟恐杨炎借着预备讲武的时机,暗中下手害他。但杨炎这几日安分极了,将好些细务交由他处置,自己每日有大半天留在家中,没什么异样的举动。据那两名婢女说,杨炎在家,也只是与那个胡姬取乐而已。
讲武誓师的这一日,是朗朗的大晴天。天穹明蓝,苍翠秋山环抱之中,一面绣有蹲兽的大旗之下,程千里一身戎装,手持长枪,立在宣武场前的台上。台子是临时筑成的,离当日那座被暴雨冲毁的粮仓很近,借用了不少废毁的砖石,台下则安置了一部鼓吹,有大鼓、小鼓及鼙、金钲、长鸣、中鸣之类。
大阵初列,鼓吹声动。程千里麾下的骑兵都是得自朔方的精兵,身披青丝缀系的明光铠,前方一面狻猊旗。虽只有数百人,声威却甚是雄壮,铁甲映着丽日,光华夺目,照耀天地。而步卒每一团分为十队,百人一队,每一队皆有荡幡,高者持弓,矮者扶旗,青隼、苍隼、乌隼诸色荡幡逐一排开,在北风中悠然招展。
一鼓誓众,再鼓整列,三鼓交前。军中最勇武的士卒手持刀与楯,走在最前。然后是寻常步卒,再后是持槊的士卒,最后才是弓箭手。俄顷之间,阵列随着鼓声数度变换,步卒退而骑兵进,直到金钲鸣响,每一队各自复位。
程千里又说了一些勉励兵卒的话,继而敬献酒水和猪、羊二牲,祭奠战神蚩尤:“太古之初,风尚敦素,拓石为弩,弦木为弧。今乃烁金为兵,割革为甲,树旗帜,建鼓鼙,为戈矛,为戟盾。圣人御宇,奄有寰海,四征不庭,服强畏威,伐叛诛暴……”
当此之时,场中人人心情激荡,立在台下的张复却有些心不在焉。他以余光偷觑丈余外的杨炎,只见杨炎站得笔直,身上青袍拂动。
张复那日见了那女郎,不能不承认她颇有媚色。但杨炎在床帷间不能成事,亦是她亲口所言。一个有心无力的男子竟为一个女郎癫狂至此,倒令张复好奇她的过人之处,而她亦默认了献城之后自荐枕席——情欲固然惑人,但这其实也不是他最关心的事。
张复历官五任,却还未做过京中的官,始终辗转州县。而大唐诸县分为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即使以州县而论,他甚至也不曾在京都所治的赤县或京都附近的畿县做过官。如今年过五旬,他才熬到望县上党的县令,以本朝官员迁转常例,致仕之前是不必指望得到什么清高剧要的官职了。初时叛军的逼迫只是逼迫,后来却俨然成了一个比那胡姬更加诱人的机缘。
“……火烈风扫,戎夏大同。允我一人之德,由尔五兵之功!”
程千里读毕祭文,对天三拜,将盏中的酒浆一饮而尽。另外几盏酒,则分给了台下的副将判官、掌书记等数人,杨炎、张复也在其中。张复既知程千里那盏酒中有毒,对自己面前这一盏多少也有些心病,只喝了一小口,便借势将酒汁倾入袍袖内。他一颗心早已高高提起,暗自窥伺程千里,却见程千里在台上踱了几步,高声道:“前些日子,诸位将士吃到了发霉的粟米,心中气愤……”情势有变!
张复那颗高悬的心猛地跌落下去。
是程千里发觉了他们的密谋?还是杨炎告密?
……不,杨炎不敢。那个胡姬也是叛军中的人。他不敢。
“……这本是人情之常,但后来我得知,那日将士们激愤到了围攻官署的地步,实是受了河北死士的挑拨。我已命判官杨炎查明此事,如今他当着众位将士的面说明白。以后我们便再也不必提起那日的事,只管齐心协力,抗击叛贼。”
张复咬紧了牙齿,后背上沁出汗水。
杨炎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不要命了吗?那个胡姬的命,他也不要了吗!
余光里,那个清颀的青袍身影缓步上了高台,先向程千里行了礼,又向台下一叉手:“某姓杨名炎,是程将军的判官。”
台下的军卒大半都识得他,只静静听着他说话。杨炎指着不远处那座已然倾颓的粮仓,说道:“那座粮仓,是某今年春天才来上党时监管修筑的。这个月连着下了两天暴雨,不巧下雨时某去了高平募粮,回来之后见到雨水将粮仓冲塌了一角,仓中的粟米也发了霉。某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诸位将士就已吃到了霉坏的米。”他几句话讲清了当日的境况,嗓音洪亮,不疾不徐,“那场暴雨固然冲塌了城中许多房屋。但这座粮仓费了某十二分的心力,某实在不愿意相信它也能轻易坍塌,就叫了人,将粮仓的基础彻底挖开。”
杨炎向程千里做了个手势,见程千里点头,他便下了土台,从台下每一队中点了一名士卒,一共叫了近四十人,随他走到那座粮仓前。场中有数千人之众,站在后面的人未必看得见听得清,他在每队中择一名士卒,是叫这四十人亲眼见证的意思。
团结兵俱是农人和贩夫,不解文辞,杨炎尽量说得简单:“粮仓建在黄土上,而黄土干燥疏松,一旦遇水浸湿,便软烂成泥。所以,只要雨水稍多,粮仓就有逐渐沉陷的危险。若是地势不高,黄土又薄厚不均,那么暴雨之后,地基一侧下沉较深,另一侧下沉较浅,最容易倾斜坍塌,众位健儿想必都见过。”他一指宣武场附近一座也被那场暴雨冲垮的黄土房舍,众人都点了点头。平民的房舍多是黄土构筑,每个人从小都曾目睹雨水冲坏房舍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