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至于连她也要叛——”安禄山忽然顿住,转身回了殿内。
李猪儿猛然抬头,恰好迎上李氏同样惊诧的脸色。
陛下竟将那孩子视作最最不能背叛他的一个人么?李氏暗道。
李猪儿则在心里说:“何六娘,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事到如今,我当真不知道,你是该回来,还是不该回来。”
狸奴委实没有料到,杨炎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她取牙刷和牙粉来:“我要揩齿。”
“你动也动不得,怎么揩?”她隔着被子一指他右腰的伤处。
“我不管。”杨炎嗓音虚弱,辞气却十分顽固,宛然小儿耍赖似的,“我都……躺了两三日了。人不揩齿……还能算作人吗?”
最终狸奴屈服了。她将枕头垫高,看着他自己缓慢地揩了齿——他不让她帮忙——吐掉口中的水,又替他将脸擦干净。杨炎重伤之余,单是揩齿就已用尽了全身气力,喘息了一阵子,才道:“你过来。”
狸奴以为他有事要说,便附耳过去,不料他竟飞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你……”
“揩了齿……才好做这件事。”他说。
狸奴脸上一红,不理他了。她往日当真不晓得他是这样的人。
杨炎顿了顿,问道:“程将军……”
“他来过了,来看你的伤势。”她怕他累,连忙接上他的话。
杨炎的声音更低了:“我是说……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她摇头。
“真的没有?”
“没有。你别想这些了。”狸奴眼眶发热,掩饰着将床帷拉起,挂在帐钩上。
杨炎点了点头:“他要是疑心你……你就……先推到我身上。”话音才落,就又睡着了。
第92章 (92)至德元载十月六日 (上)
杨炎身体逐日好转,但他的伤处在腰侧,起床下地时极易牵扯伤口,是以过了半月才勉强能自行走动。这一日他在院里慢慢踱步时,程千里又来了。
狸奴原本坐在一边,见到他进了院子,连忙见礼,回避进了屋内。侍女在院中摆了一张几案,奉上热酪。程千里问了几句杨炎的伤势,又道:“这些日子衙署里事情多,我听说你醒了,也没来瞧过。”
他话里有意抚慰,杨炎忙道:“怎敢劳烦节帅挂念?”
“至于那个民妇,我从轻量刑,徒两年。”程千里道。
杨炎卧床时数度思及此事,已隐约料到程千里最终决断大抵如此,闻言道:“依照唐律,图谋杀人者当徒三年,已将人杀死的要受斩刑,伤了人的也要受绞刑。节帅断以两年徒刑,实是分外容情。多谢节帅。”
程千里淡淡道:“确是格外留了情。是了,天井关外的叛军前些日子已经拔营离去。一半似是回了洛阳,另一半则向东走了,听斥候说,看行进的方位,像是往安阳、赵州那边去了。”说话时,他一双锐目始终盯着杨炎的面庞。
“回了洛阳?”杨炎愣了一愣,以手加额,“退兵了就好!我们的军粮还没有着落,我就怕他们一旦硬攻天井关……”
程千里摆了摆手:“你不要担心军粮,我已派人代你去太原借粮了,你安心养伤便是。太原那边恰如你所说,李光弼和辅助他的太原少尹王缙,为人都很精明,必定肯借。”
“是。”
“说到王缙……”程千里想起什么似的,“杨郎,我劝你尽快娶了何娘子罢。”
杨炎又是一怔:“王……王少尹?下官娶何娘子,与王少尹有甚……”
程千里笑起来:“一时想到就随口说了,没有说清楚。我没见过王缙,只知道这个人做官有些本领,胜过他那个兄长王维。他到太原辅佐李光弼,我才听说了他几件事。他如今的妻,以前是尚书左丞韦济的继室。韦济死了,王缙的原配娘子也死了,这个女子便私奔到王缙家中,受他宠爱,成了他的正室娘子。我猜,王缙这么宠爱她,后来未必没有行过聘娶之礼。但因为她曾经私奔王家,众人便一直议论说王缙以妾为妻。”
所谓以妾为妻,说的未必是混淆妻妾之分,将买来的妾室当作正室之类的事。在时人眼中,这个女子的举动合了那句奔则为妾。那么她便是妾,王缙便不应以她为妻。程千里说到此处,杨炎已明白了。
“文士最爱讲这些没用的话。当年上皇将安禄山一妻一妾都封了国夫人,他们反倒不敢出来反驳了,还说什么蕃人礼俗本来也不一样,有两个妻子也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既然还要做官,就不能不把你们文官那些什么‘士节’‘士行’放在心上——总之,就是那些约束文官的规矩。我可以替你们主持婚事,以后就没人说你了。”
他这一番言辞甚是细致周到,杨炎感激道:“节帅,我……”
“谢谢程将军的好意。但杨郎一向孝顺,妾不忍心见他悖逆父亲。妾想再等一等,等到杨郎的父亲愿意允准婚事。”狸奴从屋里走了出来,向程千里一叉手。
程千里皱起眉:“何娘子与我幺女年纪相仿,我便索性问一句长辈才问的话。何娘子当真不在意么?”
“节帅若问我是否在意旁人将我视作杨郎的妾室,我难免在意。这世间又有几个女子不在意呢?但……以妾为妻固然有损士行,悖逆父母则更加有损士行,何必呢。我相信杨郎必不负我,这就够了。”
程千里皱紧的眉头并未松开。他微微后仰,望向站着的狸奴,作出一副有些出神的样子,实则仔细打量着她。
这女郎的身姿端正而坚挺,手指和虎口生有薄茧,顾盼间有一种机警灵动的气韵,像经天的鹞子。也许,任何一个喜爱骑射的长安贵女,都可以是这副模样。但,使他觉得可疑的,是她身上那种真正属于他同类的气味。他手持刀槊的同类,出入生死之际、雨雪之中的同类,在无人的古战场上抱着双膝坐看夕阳唱起军歌的同类。她纵使不是他的同类,也必定曾经长久处于他的同类之间。如果没有这点辨识的能耐,程千里活不到今日。他笑了笑,目光扫过侍立在旁的那两个程家婢女,起身绕到几案另一侧,拍杨炎的肩膀:“那你可要信守当日的诺言。”
他指的是那日杨炎在宣武场上那句“不论死生,永不相负”。杨炎深深颔首:“到时还请节帅替下官主持婚事。”
程千里走后,狸奴遣开那两个婢女,凑到杨炎身边,低低道:“你们程将军说了这么多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炎摇头笑道:“我平素做事得力,如今又受了伤,他多说两句以示殊恩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狸奴点了点头。安禄山也经常这般抚慰部下的兵卒,也会记挂麾下将领的婚娶大事。
“至于你我的事,我已经说过了,大舜‘德为圣人,尊为天子’,也曾不告而娶,可见这也算不得十分悖逆。你我还是尽快成婚罢。”
“其实……我既希望你父亲允准,也希望……我的母亲能够允准。”狸奴咬着嘴唇,鼻尖略有些泛红,“从前我只打算生一个你的孩儿,自己抚育,那便不必管那些礼节。但我如今想嫁给你了,我也……我也希望告诉我的母亲,让她知道这件事,许我嫁给你。”
“应该的,应该的。”杨炎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心里酸楚。
他方才骗了她。程千里绝非安禄山那种对属官和部众格外费心的幕主,今日却一再劝他和狸奴成婚,自是起了疑心。提到天井关外叛军退兵的事时,节帅紧盯着他的神色,说不定就是怀疑他——或者说狸奴——早有所料。而节帅之所以没有出言质疑狸奴的来历,多半是因为他尚无凭据,而自己确实做事得力,他也不好随便伤了属官的心。
杨炎猜得出,程千里力劝他们成婚,恐怕存了另一种心思:倘若她真是叛军中人,却公然嫁给了朝廷的官员。那么这辈子她便再不能回到叛军中去,再不能为叛军所接纳。到了那个地步,她的来历也便不重要了。
不论程千里用意如何,这确是一个顾全双方颜面、保全狸奴性命的折中之策。但她已决定嫁给他了,还决定求得她母亲的应允。她待他的这一份心意,当真是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他实在不能欺瞒她,哄骗她草草地成婚。
“那你要回一趟洛阳么?”他问,“我……论理我也该拜见你的母亲,我……”
“待你的伤好了再说。你能见到她自然最好,但你这里……罢了。”狸奴摇了摇头,伏在他的腿上。这些时日她再忧心他的伤势,也没有哭过,此刻却小声抽泣起来:“杨郎……你知道么,那个妇人……那天我瞧见她的脸了。我认得她。她和我一同在城北埋过冬菜。她还说你好看,叫我多看你几眼……要是……要是这一场仗早点打完……说实话,我有时候想,不论是安将军胜,还是大唐朝廷胜……都好……只要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