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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110)

  杨炎稍稍动了动上半身,放松盘坐的双腿,让她躺得更舒适一些。阳光洒在她浓密柔顺的褐色长发上,耀映出点点碎金。他伸手抽掉她的簪子,抚弄着她的鬓发,看那些发丝在他膝上散开:“你先睡一会。”

  这一日的下午,能振英与他所部兵众到了常山。从这里回幽州尚有几百里路程,他便叫部众在城外安了营,暂作休整,自己则进了城,和张忠志见面。张忠志早就收到了他要来的消息,在衙署中设宴以待。

  “我看你将常山管得很好,城防好生加固过了,人粮马料也都齐全,真是了不起。”能振英才喝了四五盏,就已有了几分醉色,显然颇觉失意,“而我……”

  张忠志也料到了能振英心绪不佳,是以今日设宴并没叫上其他的偏将们,只他和薛嵩、能振英三人而已。薛嵩今日在城中有些别的事情,尚未回到衙署,席间就只有他们两人对酌。

  “天井关不好打,若要硬攻,必定折损不少人马。你想用智略取胜,也没什么错。只是这回拖得久了,反而不如一鼓作气,强攻进去……但谁又能每一回都取胜呢?陛下叫你回幽州,可见仍然器重你。幽州那边留守的兵马不算多,要是有人从北面偷袭……”

  “这一回,我的谋划,分明差一点就成了。”能振英又喝了一盏。

  张忠志叹道:“战场上的事,变得多么快,谁也说不准。差一点胜了,就还是没有胜。下回你……”他一语未毕,就见能振英霍然抬头,一双眼睛被怒火和酒意烧得通红,右手一拍食案:“这一回要不是因为何六,我早就胜了!我本来可以兵不血刃,夺了上党,以上党为后方,向太原……”

  “你说什么?何六?”

  能振英醉意上涌,言语越发凌乱:“上党的县令告诉我……告诉我派去的死士,程千里的判官姓杨名炎,最近身边来了一个胡人女郎,身手不错。你想,杨炎,胡人女郎,身手不错……那还能有谁?我就吩咐那几个死士……遇到何六时,不必留情,该杀就杀——”

  他猛地一偏头。一件物事挟着劲风扫过他的脸颊,随即砸在他身侧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捂着剧痛的左脸和左耳,转头看了一眼,冷笑起来:“连琴都摔了?你这么用心,何六晓得么?”

  地上铺着厚厚的氍毹,但张忠志天生神力,盛怒之际手底不分轻重,那面奚琴摔成了两半,琴弦就势崩裂。

  “你敢杀她?”

  能振英的脸颊擦破了,肌肤渗出血色。他抹了一把脸,讥笑道:“我有什么不敢?倒是你,你敢不敢让陛下知道她在哪里,敢不敢让陛下知道她做了什么?”

  薛嵩走近正堂时,恰好在门外听到了这几句话。

  第93章 (93)至德元载十月六日 (下)

  他顿住脚步,站了数息,却没听见张忠志作答。他仰天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衣袂将秋夜的冷风卷入室内,带得两侧的银灯烛焰一阵飘忽。

  薛嵩脱了靴,踏着一地灯影和柔软氍毹走到上首,弯腰抱起那面奚琴:“摔成这样,恐怕无法修补。我送张将军一面新的如何?”

  张忠志尚未答话,能振英已道:“他妄想还能修好呢。”也不知他说的是这面琴,或是别的什么。

  “你自己输了,却要归咎于一个女人?”张忠志冷冷道。

  能振英怒极反笑,站起身来:“到了今日,何六反而只是‘一个女人’了?她整日在陛下身边,能听见多少事?我和蔡希德到天井关多久了,带了多少粮草,能熬多久,你猜,她知道不知道?上党的军粮毁了,程千里和杨炎却敢杀了我的内应,你猜,这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是谁算准了陛下迟早命我退兵?再说,若何六只是‘一个女人’的话,我早说过,你就该强——”

  “能大,当真生气的话,你和张将军出去打一场。哦,在这里打也可以,我先叫人撤了几案和屏风。”薛嵩在另一张食案后坐下,小心将奚琴放在旁边,解开外袍。

  “薛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能振英瞪着他。

  “没什么意思。”薛嵩自斟了一盏冷酒,“常山这一年受了多少撕扯,府库可算不上充实。你和张将军相斗,谁受伤我都不管,和我打也成。但要是砸烂了杯盏,划坏了屏风,就拿自家私产来赔。”

  他这番言语令能振英一时失语,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我又为什么要和你打?”

  “我和何六从小是朋友,你有火气,冲着我来也可以。快说,要不要打?打的话我叫人撤了这些物事,不打的话我叫他们重煮了酒,叫乐工歌伎来弹琴唱曲子。”

  能振英教他这样一岔,气头已过,悻悻道:“你们就这样护着她!我还以为这常山郡和恒阳军一同改姓何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大约忘了,何六原本也不姓何。”薛嵩又喝了一盏。

  能振英不由得笑了。张忠志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传歌伎来罢。”

  不论常山郡的府库究竟多么缺钱,为官长娱情的歌伎舞姬总归是要养的。不多时一班女乐进了堂中,怀赍乐器,姿态娉婷,向三人行了礼,各自坐下。

  “一十香风绽藕花,弟兄如玉父娘夸。平明趁伴争球子,直到黄昏不忆家……”

  能振英“啧”了一声:“这曲子我小时候听我阿娘唱过。”

  “这是什么曲子?”薛嵩有些诧异。他多年来流连妓馆、纵情声色,幽燕一带歌女唱的曲子,鲜有他没听过的。

  “阿娘说是敦煌那边的曲子。”

  薛嵩了然。能振英是敦煌胡族后人,家里定居幽州不过两代,母亲爱唱敦煌旧声,并不为奇。

  “我也没听过。”张忠志挟了一筷生菹,送入口中。

  一曲终了,能振英问那几名乐伎从何处学来这曲子,其中一人答道:“上月妾身在街头遇见一名老迈乐工,那乐工受了伤,快要死了。他说他祖上是敦煌人,他从小会唱这支曲子,就将这支曲子教给我们。”

  “难怪。”张忠志吩咐乐伎们继续唱。史思明上月重新攻入常山时,城中平民死伤甚众,那乐工多半正是受了池鱼之祸。他握着已空的鎏金酒盏,将酒盏在掌中转了几圈,忽觉一阵索然,侧头对能振英道:“能大,方才我失态了,对不住。”

  能振英不料他突然道歉,反而一愣。张忠志又道:“当日上党的境况,你给我们讲一讲罢。”

  “我的内应和死士都死了,那几日上党城中的境况,我也不晓得。”能振英苦笑道。薛嵩起身,亲自给他斟了一盏酒。能振英一饮而尽,低声将他所知道的都讲了一遍。

  “所以,团练兵作乱时,是那个杨炎自己到城外调了几百精兵?”薛嵩问。

  “是。当时程千里旧伤发作,无力弹压乱兵。如果不是因为杨炎调兵进城,我的计策早就成了。”能振英道,转而看了看张忠志,“你可记得,那年我们在长安,和河西那些人争抢球场?杨炎就站在一边,半句话也不说……我当时委实没看出他是这样的人。他行事强硬,当真不像文士。”

  薛嵩凝视盏中绿酒的细小浮沫,眼前恍惚闪过那个青袍如草的身影,那一双利如刀、冷如冰的眼睛。杨炎手腕如此,他实在并不感到意外。

  “意料之中。”张忠志浅浅点头。

  能振英挑眉:“你倒是知己知彼。我还记得何六纵马过剑门,鬓上簪了一朵红蔷薇,河西的那些人也看呆了……”

  “能大。”张忠志截住了他的话,似乎毫无兴趣听他回忆她当日的风姿,“你觉得,何六做得出这种事么?”

  他语调平静。

  或许是太平静了。

  薛嵩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能振英这回用计不成,固然气怒之极。但他也曾反复想过此事始末,闻言深深叹气,嗓音有些哑:“在我看来,何六做得出帮助大唐官员的事。譬如团练兵作乱时,她必定会竭力护着杨炎,或许还有程千里。她不就是那么一个人么?替李猪儿和严庄求情,又求陛下善待哥舒翰……”

  薛嵩嘴唇微动,却听能振英又道:“但……除非杨炎有心骗她,否则,杀伤你我的幽州袍泽,泄露陛下的军情……何六做不出。”

  张忠志搁下手里的酒盏,身体向后仰了仰。“原来你也这样想。”他说。

  薛嵩觉得,张忠志像是暗中舒了一口气似的。他像是在暗中庆幸,庆幸于能振英也这样看待何六。不,不是庆幸能振英暂时没有向陛下告发何六,而是庆幸他自己不曾看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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