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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111)

  所以张忠志甚至没有问他的看法,因为他是她的朋友。虽然如此,薛嵩仍是跟了一句:“我也这样想。”

  “二十容颜似玉圭,出门骑马乱东西……终日不解忧衣食,锦帛看如脚下泥……”堂下弦音如流水,歌声兀自悠悠在灯影和酒香中流淌。

  “唱了‘一十’与‘二十’,是不是后面还有三十、四十?”薛嵩道。

  能振英颔首:“嗯,这曲子唤作《百岁篇》,唱的正是世人百岁生涯。曲词有的写男人,也有写女人写沙门写武人的。这一套曲词我倒没听过。”第一首绝句里说“弟兄”,又说人在外争着踢球,到了黄昏也不回家,唱的自是男子生涯了。

  “三十堂堂六艺全,纵非亲友亦相怜。紫藤花下倾杯处,醉引笙歌美少年。”

  室外北风正紧。乐声初停,那风声便显得更烈了。

  “怎么换了曲子?”张忠志皱起眉头。

  乐伎离座,恭敬道:“禀张将军,方才那一套曲子,后头的词有些伤感,不合在宴席间歌唱。”

  “只管唱。我们武人今天活着明日说不定就死了,有什么好避忌的。”能振英摆手,又对张忠志笑道,“长安的慈恩寺里有好多紫藤花,还有我们去的球场,就是何六过剑门的那片球场,旁边也有紫藤花。你记得么?”

  “四十看看欲下坡。近来朋友半消磨……无人解到思量处,只道春光没有多。”

  果然到了四十,词意转哀。三人默默饮酒,侧耳而听。

  “五十强谋几事成,一身何足料前程……红颜已向愁中改,白发那堪镜里生……”

  “六十区区未肯休……”

  “百岁归原起不来。暮风骚屑石松哀。人生不外非虚计,万古空留一土堆。”

  十首绝句,俄顷间便歌尽一个男子的一生。三人半晌无言,最终能振英将酒盏重重搁在案上:“我一个败军之将,就不该听这种歌诗!”

  堂下诸伎吓得发抖,就要请罪。能振英唤自己的亲兵:“取几匹锦,给那个小娘子。”伸手一指那名歌伎。

  张忠志道:“你也不必这么厚此薄彼,只给唱歌的人,难道瞧不起弹琴奏乐的人么?”也叫人取了几匹彩锦,每人分了一匹。

  乐伎们纷纷谢恩。能振英醉意渐浓,忽然道:“你们瞧,那个……弹箜篌的,像不像……何六?”

  “眉毛和嘴唇是有些像。”薛嵩看了看那个乐伎。

  “为辅,我劝你收了她……让她服侍你几日。这世间物有相似,眉眼相像的,嘴唇相像的,腰身相像的,最后总能拼凑出……”

  “能振英!”薛嵩冷声喝道。

  张忠志脸色不改,对堂下诸伎道:“你们都下去罢。你以后不必再来供奉了。”后面那句,是对那个弹箜篌的乐伎说的。

  乐伎大惊,恳求道:“将军,妾不能供奉,就无处可——”语犹未毕,就被他的目光骇得不敢再说了。薛嵩无奈道:“张将军,销了她的贱籍罢,让她自谋生路。”

  “可以。”张忠志道。

  乐伎大惊之后又是大喜,伏地谢恩。

  女乐退下后,堂中除了几名侍立在侧的仆从和亲兵,便只剩下他们三人。这一晚薛嵩说话不多,却格外疲惫,伏在案上昏昏欲睡。

  “河间那边……尹子奇将军还在围城?”薛嵩喃喃道。

  “是。”能振英和张忠志同时答道。

  “围了这么久了?快一个月了罢……”

  “是。”能振英道,“不过,也要看平原郡的颜真卿是否要救河间。他若是不救——”

  “如果史思明将军能够引兵与尹子奇会合,颜真卿就算发兵去救,也未必有用。”张忠志冷笑。

  “张将军,你觉得……她还会回来么?”昏蒙之间,薛嵩的心思滑到了另一件事上。继而,他听见张忠志反问道:“回到哪里?是回到河北,还是回到陛下身边?”

  薛嵩蓦然笑了。他似乎嗅到了自己袍袖间的酒气。“张将军,你真了不起……连我方才都没想清楚。是了,何六就算不回河北,也……”

  “何六背叛谁……也不会背叛陛下的。”能振英似是讥嘲又似是佩服。说完这句,他便睡了过去。

  “‘紫藤花下倾杯处’。”张忠志又吟了一遍那句歌词,在灯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那日她抚着他的右手,说道:“我是河北人,我记得。”

  她的手上有薄薄的茧子,也有一些细小的旧伤。但放在经年作战的他的手中,仍旧显得纤巧而娇软。

  “河间之后……就该打景城和乐安了罢?然后就是平……”薛嵩梦呓似的,却没有说完。

  第94章 (94)至德元载十二月十五日至三十日 (上)

  十月过后,河北郡县已尽数重回叛军之手,就连颜真卿也自知不敌,弃了平原一郡军民,渡河南逃,这是杨炎始料未及之事。他天性务实,不是一个以忠贞大义、臣节士行苛求旁人的人。但他心里总觉得,颜真卿这样的唐室忠臣,似乎就该像他的从兄颜杲卿一般,坚守到最后一刻。

  可是上党和高平,说到底也只是凭借天井关之险,且叛军没有硬攻,才捱到今日罢了。他无法将这种心绪讲给外人,以免动摇城中士气,更不能与程千里谈论此事,反而竟只能向狸奴这个“叛军中人”诉说——但她病了。他的伤处痊愈之后,她就病倒了。平日里身子健壮的人一旦生病,情势最是凶险,她这一场风寒过了月余才好。是故,直到今日,杨炎才将河北的战况讲给她听。

  “我知道你的意思。”狸奴披着厚厚的袍子,坐在炭盆前,话声里仍有些大病初愈的疲软,“颜真卿这个人,也真是……不容易。你晓得么,他将他才十岁的儿子送去平卢军做人质了。”

  杨炎恐她多说劳累,自己将她的话补全:“颜太守要使刘客奴相信平原郡会一直给他们送军食军衣,便将儿子做了人质?”

  “是。颜太守快五十岁了,至今也只有这一个儿子,想必平时十分珍爱。”这些都是狸奴在安禄山身边时偶然听到的,此刻讲出来,她心中也是千回百转。

  杨炎叹气,默默起身拨弄盆中的炭。平卢军僻处海隅,军粮军衣平素既靠幽州转运,也要靠海运供给,早就设了海运使,但海运使一向也受幽州节制。平卢军节度使刘客奴出兵勤王,幽州那边自然就将他们的陆海两道都断了。他们只能靠颜真卿从平原郡那边另外派人渡海,送去军粮军衣。否则平卢军供给一断,当真唯有一死,或者再次跟随叛军。颜真卿要取信于刘客奴,只好将儿子送去作质。

  “做了大官,肩上的担子就是这样重。我有时候想,要是杨郎你以后做了郡守、节帅什么的……”

  杨炎笑了:“你倒是信重我。”

  “杨郎……”狸奴裹紧袍子,低声说,“我该回洛阳了。”

  杨炎拨弄炭火的手一顿:“你的身子还没大好,过了新年再回去罢。我们一同守岁……”

  这时亲兵徐奴子来敲门,送来一封书信。杨炎自去读信,狸奴便和徐奴子闲聊了几句,问他近来如何。徐奴子不似段俊俊爱说爱笑,拘谨道:“谢谢何娘子记挂,某什么都好,只是听说某家乡颍川那边,叛军攻势越来越厉害了……某……很担心。”

  狸奴点头,也不知说什么。徐奴子忙道:“何娘子的病才好转,某不该说这些……”

  “快到新年了,拿去和段俊俊喝酒罢。”狸奴咳了两声,递了一个钱袋给他。

  徐奴子走了,狸奴一转身,就见到杨炎骤变的脸色:“怎么了?”

  “我父亲病重。”杨炎闭了闭眼,“恐怕……我也得走了。”

  两人一时无话。窗外传来细微的簌簌声,是大雪压满了庭槐枯枝,又在冷风吹拂之下纷纷而落。

  “你回去罢。待洛阳事毕,我去你家乡寻你。”狸奴说。

  两京之间皆为叛军所据,他回乡侍疾又无暇分身,到时她去扶风寻他,确是最好的法子。杨炎垂下头,半晌才道:“这是我最后一回让你奔波驱驰。我以后,再也不……”

  她以她的双唇封住了他余下的话。她从未主动做过这样的事,唇齿间颇有些生疏,却认真亲了他许久。直到气息不继,才退后一步:“杨郎,你记得么?我告诉过你,颜杲卿和袁履谦两个人,是我亲手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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