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炎尚自沉浸在她一片温柔甘美之中,遽闻此语,不免一怔:“你……你说过。怎么?”
——那是狸奴才来上党时的事。她不敢细想洛阳的光景,整日只念着要将他拉到榻上。他温声教诲她不必如此,她激动嚷道:“可是我杀了他们!”
她是抱着一种近于将一切都毁掉的心情,嚷出那句话的。她想说,他们之间的缘分太浅了,她亲手杀了朝廷的忠臣,他们实在无法相守,不如暂结数夕之欢,也就够了。但当日杨炎问清了事情的经过,只道:“你帮他们死得痛快一些,又算什么罪过呢?只是,以后万万不要向其他人讲了。”
此际狸奴回忆着他说那话时的怜爱之态,望着他道:“在那件事之后,你尚且认为你我能够厮守,那我也要尽我的力。奔波驱驰,都是我愿意的。”
她一双蓝眸如同借了天穹的光色,深艳,明朗,纯澈,盛满了他,只盛满了他。杨炎简直觉得,他可以死在她的眸光里,或者,反过来,吃掉她。他抱紧了她,劫夺她口中的津液,如征人之望乡,如旅人之渴水。
然后他抱她上榻,却又忽然一滞:“你的身子……”他受伤后她又生病,两人久疏此道,如今他也不知她能否承受。
她侧头笑了,探手过去,抚孤松而盘桓。他倒吸了一口气,就听她小声道:“我又要和你分开好久好久了。你来呀。”
在冬日最冷的时节,这三个字挟燎原之势而来,将他灼烧得分毫不剩。他几乎是在撕咬她,侵吞她。最后她白玉般的身躯上满是他留下的痕迹,他细看细抚那些痕迹,心里有懊丧,亦有愧疚,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侵占似的隐秘快意。她的颈中仍旧挂着那枚他所赠的金箔,一棵树上两只小鸟相对而卧。他伸指轻触小鸟的头颈,手指又不自觉地向下滑去。
“不……不要了……”她哑着嗓子,轻轻推他。
“当真?”
“你……你快去见程将军罢。”
“是了。”杨炎得尽快禀告程千里自己要走的事,幸而此刻也才过午时,时辰还早。侍女烧了热水,他们沐浴之后,他亲了亲她的脸,就匆匆走了。
狸奴目送他离去,也穿上了外袍,检点了一下袖里和怀里的物事,出了堂屋。风和雪的气味一瞬间淹没了她,她用力吸了一大口,唇角弯了起来。这正是她所习惯的北地凛冬的味道。
“何娘子去哪里?天这样冷,可不要冻坏了。”侍女追上来。
“好久没出去了,我想出去走一走马,说不定还能射两只鸟。”狸奴到厩里牵出咄陆,将弓弢和胡禄系在腰间。咄陆闲居太久,突然见到主人,欢快极了,扭着头蹭她的手。
“何娘子!何娘子你身子还没好,不……”
“杨郎回来时,你们就与他说,不必担心我。”狸奴又回眸看了一眼这座小院。
侍女们苦劝不成,只好应了:“何娘子早点回来罢!若是杨郎当真在你回来之前到了家,妾等……只怕要受罚……”
“你们就说,我不许他责罚你们。”狸奴向她们笑了笑,翻身上马。
她的意思实则是,她先走了,他不必担心。他们前些时日就曾谈及她回洛阳的事,他不放心她一个人走,甚至还想过自己和亲兵送她出南面的天井关或东面的羊肠坂。但程千里命令严守天井关,杨炎就算是他的判官,又怎能轻易送人出去?自然又要受一番盘问和怀疑。而至于东面,只要出了羊肠坂,太行以东的河北州郡都是大燕所有,她倒是无所畏惧,可他却是唐军中人,万一他落入敌军之手,又当如何?所以最便宜的法子,还是她一个人走。
雪下得大,城中没什么人,狸奴索性一路疾奔。经过州郡府衙所在的那个坊时,她猛然勒住了马。坊门边停着两辆牛车,几个人正从车上向下搬柴,看他们所穿的衣裳,都是服徒刑的罪囚。狸奴盯着其中一个妇人的身影望了片刻,终究没有下马,转过了头,一拍坐骑,驰入风雪。
过了上党就是壶关,她绕过壶关,从山间小路出了羊肠坂。这一段路不过二百里,她一个昼夜也就出了山。
山外果然有叛军士卒把守——这一带每个谷口都有人把守,意在扼控陉道,以免唐军偷袭。狸奴也猜得到,便提前下了马,以免为谷口的绊马索所截。几名士卒见到她牵着马出了谷,厉声喝住她,上前盘问。
“我……”狸奴正要说话,为首的武官仔细看了她的样貌和坐骑,顿时改容道:“你是何六娘么?”
“是。”狸奴暗生一缕中了埋伏的惊恐。
“某等已经在这里等何六娘很久了。”武官叉手道。
“等我?”
“某得了官长的命令,只要见到何六娘。不论何六娘去哪里,某都要派两个人好生护送。”武官见她一脸迷惘,又补了一句,“是军令。”
此处离安阳城最近,但也有几十里路。因此这一小支队伍就在附近设了帐幕。武官将狸奴请到他们的帐幕里,给她端来热酪和胡饼。狸奴大病之后奔驰一昼夜,早已疲惫不堪,连喝了一盏酪,才稍稍恢复了几分气力:“你们、你们的官长……是谁?”安阳属相州,驻扎相州的是……是谁?
“我们的官长说是受了常山那边的请托。”另一名武士取来一个包裹,狸奴随手打开,却见包裹里唯有一件貂裘。
“我晓得了。”她轻轻抚摸裘衣的皮毛,不觉笑了。
而至于常山这边——
十月下旬颜真卿弃郡而走的事,也不止令杨炎一个人茫然。薛嵩虽是唐室功臣之后,但他与从前的幽州节帅张守珪的儿子张献诚一样,一直跟随叛军,到如今早就没什么惶惑之情自疑之心。
他只是……他只是觉得,他祖父曾如此勠力尽忠的大唐宗庙……应该有更多人像颜杲卿、颜真卿那样为之尽忠的。
“我始终没想通,为何就连颜真卿也逃了。”这一日视事已毕,他信口对张忠志感叹道。
“他已经坚守一年了,早就该逃了。”张忠志道。
薛嵩心头升起一种他自身也未必清楚的不服气:“为辅兄的意思是说他也是一个怕死的人么?”
张忠志摇头:“我是说,他要是当真忠心大唐朝廷,就该懂得什么时候顽抗,什么时候自保。为了大唐朝廷,不要自己和自己孩儿的性命也就罢了。毕竟他们受着大唐百姓的供养,吃着大唐朝廷分的职田里产的米。可是如薛愿、张巡这些人,为了忠心,连一城平民的命也不要,这又算什么?人都说百姓才是国朝的根本,我在这些人身上倒没看出来。像颜真卿这样,能战则战,不能战就逃走,留着城中平民的性命,到时再从我们手里将城池夺回来,难道就不忠诚了么?”
这一番话听得薛嵩甚是畅快:“为辅兄见事比我明白多了。”
“有的事我从前也不懂,跟着陛下学了不少。只是听说陛下这几个月更加不爱见人了,洛阳那些将领们也……”张忠志叹了一声,忽而语调一转,取笑似的,“薛四郎也有见事比我更快更明的时候啊。”
“什么?”
“那一回我也派了人去安阳那边,他们却说有人已经托付过了。”
薛嵩有些赧然,但这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苦笑道:“虽然知道了何六在上党,但又不能给她送信……若是教程千里发觉了,她可就不能活了。我也只好这样……稍作照应罢了。为辅兄也是这么想的?”
第95章 (95)至德元载十二月十五日至三十日 (中)
“嗯……”张忠志淡淡道。
薛嵩见他似乎无意多言,便另寻了一个话头:“开元寺那边有一事,我忘了和为辅兄说……”
开元寺离州郡官署不远,二人披上貂裘,带了几名军士,迎着冷风出了官署。郡中军务庶务俱皆烦剧,自从九月鞭笞那名杨姓武官的事之后,他们就没来过这里了。
“人这样多?”张忠志诧道。
时当腊月,且薛嵩又将寺中雁塔封了,但前来礼佛的信徒仍是不少。年节将近,寺中的僧人煮了粥,做了花糕和果子,分发给信众们,前院正有一些信众在领取。张忠志望着那些人,若有所思。
“是啊,常山最大的佛寺就是这开元寺了。”薛嵩道。开元二十六年皇帝下令每州各取一所佛寺,改名开元寺,很多州郡便择了本地最为弘壮的一所,改换寺额。常山这所开元寺改名以前叫作解慧寺,香火甚盛,已历两百余年。身后的军士低声问他们是否要驱走信徒,暂闭寺门,供两位将军游赏,薛嵩摇头道:“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