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113)

  二人腰间佩刀,威仪凛凛,身边又有军士跟随,院中的信徒们即使不知他们是谁,也纷纷退让。薛嵩引张忠志绕过大殿,指着大殿后那一重院落道:“就是这里。”

  院门紧锁,门首的额板已被摘去,空出一块突兀的浅色。军士叫来僧人开门,只见院中到处是未扫的落叶和积雪,满阶的枯黄杂着惨白。张忠志和薛嵩踩着雪上了石阶,推开殿门,冬日的阳光登时洒进殿里,照亮了门口数尺之地,其余的地方还是黑黢黢的。

  殿中积灰很重,薛嵩呛得咳了几声。张忠志端详着上首那尊仍旧隐在暗处的铜像,缓缓道:“我明白薛四郎的意思了。”

  武人的目力大多锐于常人,半室微茫之中他也看得真切。那尊铜像头冠环焰,足踏菡萏,仪态瑰伟,眉目间深具威压之势。

  “要不要将它熔了?河北别的州郡都已经……”薛嵩话声愈低。

  张忠志前行数步,伸手拂去铜像底座上的一缕蛛丝:“薛四郎觉得呢?”

  “那回我听见往来洛阳的人说,市上的凶肆刻制墓志时,有好多人在志盖上刻写大燕的国号。可见,有些百姓已渐渐将陛下起兵之事,看作寻常的朝代更迭了。”

  “嗯……”

  “我听说,自古以来的创业英主,为了安定民心,多半在名分上不会苛待前朝末帝。除非前朝末帝是隋炀帝那样的昏君,而李家那位天子也算不得……”薛嵩叹了口气,“那么我们也不必特意熔毁这座铜像。否则,世人反而以为陛下胸襟狭隘。”

  “我也是这样想的。”张忠志道。他微仰着头,在半明半昧之间与那座铜像默然对视数息,忽道:“远不如他的真容。”

  薛嵩怔了一下:“是了,为辅兄从前在长安宫中做射生子弟,自然见过他。”他父亲薛楚玉曾是幽州节帅,冬集时薛嵩也曾随父入京。但彼时他只是一介幼童,未有面圣的殊荣。

  “是。”

  “世人都说李家那位天子生得好看,也喜欢好看的男女。军中曾经有人议论,说他将为辅兄和能大留作射生子弟,是因为你们样貌出众。”薛嵩打趣道。

  张忠志忍不住笑了:“我们武人只要擅长骑射,能够带兵,一张脸有什么要紧的?”

  “当然要紧。去妓馆的时候那些女子见我生得好,有时情愿不收过夜的资费。”薛嵩得意道,而后连忙补上一句,“不过我向来只会多给她们财帛,绝不亏待。”

  “那些女子当真不是欲擒故纵,令你甘心多给钱?”

  “……为辅兄你,咳!女子骗人,哪里能叫骗人呢?”

  张忠志哈哈大笑:“走罢,我看你是想去妓馆了。快到新年了,也该歇一歇。”

  二人出了殿,张忠志转头又看了一眼那座铜像。不算昏君么?李家天子命天下每个州郡皆铸一尊他的铜像,和佛像放在同一处,受百姓四时参拜。说到底,凡人不过七尺之躯,百年之寿,那位天子将自身与佛陀并列又如何?如今这尊铜像,还要靠他们手下容情,才能免于熔毁之劫。薛四郎猜得没错,当年他随安将军入京朝见时,李家天子确是因为喜爱他的样貌和射术,才将他留在宫中做射生子弟。此时他暂且留下这尊铜像,就当稍稍补报那位天子的赏爱罢。

  “从明日起,叫他们从府库里取米,在官署门前施粥,直到元日。如何?”他扬声问前面的薛嵩。

  “有道理!我这就去办。”

  “你想去散心就去罢,我来办。”张忠志道。

  然而薛嵩最终也没有去妓馆。他才和张忠志分开不久,就有人拦住了他——那名弹箜篌的乐伎猛然从街角冲出来,险些被他的亲兵拔刀刺死。

  “这两个月,奴走遍了城里的酒肆,问他们要不要奏乐卖酒的人,可他们一听奴是从府衙里出来的,就不敢要了,害怕惹恼了贵人。奴的钱都用尽了……”那乐伎跪在他面前,哭诉道。

  薛嵩吩咐亲兵:“取几匹绢来,再取十缗钱给她。”

  乐伎泣道:“奴无处可去,这些钱用尽了,奴的生路就又断了,求将军……求将军赐一个容身的地方。”

  薛嵩看着那张脸,只觉一阵头痛:“罢了。”让那乐伎随他回了家,将她安置在侧院里,叮嘱道:“平素不必来服侍。待我寻到合适的人,就将你嫁出去。”

  “我看,做个女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天然就有男人愿意看顾,将军亲自下令差人护送。”一名兵士望着狸奴和另外两名武士骑马南去的背影,评断道。

  为首的那名武官拂了拂袖上的雪,嗤道:“你想得也太简单了。”

  “怎么?”

  他们既已送走了狸奴,那名武官也就没甚么好避忌的,冷笑道:“两个月前,我接到的命令一共有两道。”

  “两道?”

  “第一道说,如果在羊肠坂这边的山口见到一个美貌胡女,骑一匹黄黑色的突厥马,就问一问她是不是姓何行六。倘若是,不论她向北还是向南,都要遣人护送。”

  “这一条我们不是已经照办了么?第二道呢?”

  “第二道隔了几天才到,和第一道没什么分别,只多了一句:要是有男子和她一同出山,就杀了那个男子。”

  “啧……”

  这些话,狸奴自是一无所知。她身子尚未彻底痊愈,出羊肠坂的那一昼夜又受了累,气力不足,走得很慢,从安阳到洛阳的六百余里路,她足足耗费了十日。他们终于望见洛阳城郭时,已是腊月廿八。三人从东门入了城,沿着洛河一路向西走。

  狸奴想起,今年正月她才到洛阳时,城中很是冷寂,没什么新年的气味。一年将尽,整座城池活泛了许多,街衢巷陌之间添了几分生气。虽在凛冬时节,也有贩夫在河边卖粉荔枝和胡饼,幼童在路边嬉闹。她不觉微笑,回头对那两名兵士道:“这一路辛苦你们了。只要……”她原本想说,只要她还能回家,就请他们留在家里一起过年——只要她没有教陛下的人抓走。能振英晓得她去了上党,也不知他有没有禀告陛下。她才说了一半,余光瞥见什么,蓦然住了口。一名兵士也瞧见了,皱眉道:“那是……两个人?”

  天津桥畔,定鼎门街的最北端,洛水边的两棵树上,分别缚着一个人。两人都只穿了单衣,半垂着头,看不清脸。路过的人不时悄声指指点点,却没人敢靠近。一名兵士策马驰近,仔细看了看,又向路人问了几句,才回到狸奴身边:“是颍川郡的太守薛愿和长史庞坚。阿史那承庆将军攻下了颍川,将他们送到洛阳,陛下就命令冻杀他们。”

  “已经死了么?”另一名兵士问。

  “脸色又青又黑,早就死了。听说他们守了一年,不肯投降,可到最后也没等来救兵……”

  “走罢。”狸奴道。

  两名兵士立刻跟上。咄陆小跑起来,两侧的黄土坊墙和白亮的渠水不住后退。

  狸奴的眉头越拧越紧,牙齿将嘴唇越咬越深。她记得这一番景象。今年的正月十三日,她逃到洛阳,从南面的定鼎门进了城。守门的校尉得知她是何千年的女儿,就带她去中桥上,看他们寸磔颜杲卿和袁履谦。那一日她也是这样,奔驰在定鼎门街上。那一日她懵懵懂懂,由南向北,今日她迎着日头,由北向南。

  她给徐奴子的钱,够他喝酒吗?够他喝几顿?他的妻儿在颍川吗?他还能见到他的妻儿吗?

  转念间,咄陆已奔出数坊之远。狸奴手腕一用力,勒住马缰,原地转了半圈,纵马又回到了天津桥畔。她下了坐骑,拔刀割断那两具尸首身上的绳索。“谁想安葬他们,只管去罢。”她扫了一眼议论纷纷的路人们,朗声道。

  尚贤坊的家中一如平日,并没有陛下遣来捕拿她的兵士。她的阿娘健康安好,她厌烦的叔父何万年不在家。狸奴大大松了一口气。

  “你……你去了哪里!阿娘简直、简直快要急死了!”安氏抱着女儿,痛哭不止。

  “我以后再也不做令阿娘担忧的事了。”狸奴安慰了母亲一句,又觉得自己未必能够践诺,一时鼻子发酸。

  “四个月了,你究竟去了哪里……宫里来人问过两回了!”

  “我……”她当初不辞而别,委实是因为她既然只想怀一个孩儿回来抚养,就不必徒然让阿娘担忧。但如今她已决定嫁给杨公南,就不能再隐瞒了。她正踌躇着酝酿言辞,安氏忽然瞥见她身上的貂裘:“你又见到薛四郎了?你回河北了?”安氏记得,二月里薛嵩离开洛阳的时候,女儿将这件貂裘还给了他:“那两个人,也是他差遣的?”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net/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