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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114)

  “什么?哦,不,我没……总之,那两个人,倒确实是他——”

  “你和薛四郎……你,你和他做下什么事了?”凝碧池宫宴后狸奴负气离家,数月以来安氏反复猜测她的去处,心中早有定论,此刻见到貂裘,越发相信女儿是去寻薛嵩了,“你就不怕张将军生气么!”

  “我……”狸奴猛灌了两口羊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又不想在新年将至之际与母亲争吵,索性不解释了,“阿娘,我想先睡一觉。等到过了除夕,我……”

  她还没回房,宫中的内侍就到了何家。

  “……野马皮两张,驼毛褐一段,瑞绫五匹,独窠绫三匹。”内侍将安禄山所赐之物点检了一遍,才笑道:“方才何六娘从天津桥边过……”他将狸奴解下薛、庞二人尸首的事含混过去,“陛下闻说何六娘回洛阳了,便命某来传话赐物。陛下说,他不怪罪你,叫你做两件裙子,安心过了年,进宫谢恩。”

  第96章 (96)至德元载十二月十五日至三十日 (下)

  宫中所赐的瑞绫和野马皮,为狸奴借得两日的余裕。陛下既不降罪,安氏自然就没有继续追问女儿。母女俩自天宝十二载之后,便不曾一同守岁过年,此时终于团聚,狸奴也实在不愿惹母亲伤心。

  何万年不在家中,到了除日,堂中只有几名姬妾和未婚的儿女围坐守岁,饮酒闲谈,倒也一派和乐。黄昏时分,妇人们饮到酣处,兴致渐浓,有一名胡女取了琵琶,且弹且唱,另外两个契丹女子则带着女儿跳起了舞,一名奚族妇人抱着奚琴,与琵琶相和。

  向晚的歌声和酒香里,狸奴忍不住摸了摸颈间挂的那枚金箔。杨郎的这个除夜,只怕要在路上过了。他到哪里了?倘使他走得够快,大约已经过了蒲关罢?她连喝了几盏,却仍然没醉,便借口更衣,回了自己房中。

  家中女眷都在正堂守岁,后院的房中没有燃炭。她置身一室清寒之中,头脑越发清晰,思念越发入骨。正堂中的欢笑声隐隐可闻,她探手到领口,将那枚对鸟金箔擎在掌心里,迎着暮色,看了又看。

  “这是薛四郎送的么?”

  狸奴猛然抬头,就见母亲安氏立在门口。安氏今日也喝了些酒,脸颊微红,嘴唇鲜润,显出一种胡女所独有的殊艳。

  “不是。”狸奴道。

  “那么……”安氏声音低了下去,目光渐转幽深,祈求似的望着女儿,“是谁?”

  “阿娘当真想听么?”

  “你……说罢。”

  狸奴用一刻钟的光景,讲完了她与他相识近四载的事。她讲他生得俊美,讲他见到她哭,递了帕子给她,讲他和她认识同一只猫,讲他到御史台的狱里看她。她也讲他是世家子弟,讲他曾在河西军幕中为哥舒翰做事,讲他仍旧是大唐的臣子,她这回就是去上党寻他,甚至还动过怀一个孩儿的念头——

  “你有孕了?何六,你有孕了么?”

  狸奴被母亲的眼神和语声骇得倒退了一步。她从未见过母亲露出这样的眼神:“我,我没……”

  “那就好。”安氏颊边带着醉酒的绯色,双眼中的光芒却逼得狸奴不敢直视,“否则你便喝药堕了罢。”

  “阿娘!”狸奴低叫。

  “以后你就明白了。”

  狸奴不明白。当然不明白。这怎么会是她的阿娘说出来的话呢?“阿娘,你……你不也是……陛下的母亲不也是……”

  “是。我未婚时生了你。所以……我知道,怎样做,才是为了你好。”

  “阿娘,你……我……我……阿娘,他待我很好,我也喜欢他,我也想待他好。他虽然是士族子弟,可是从来不曾轻视我,也不看重胡汉之分。他允诺说,他……”

  “你父亲就是死在汉人士族高官的手里!一个毁了承诺的汉人士族高官!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毁了盟约,你父亲就不会死!”安氏大声道。

  狸奴彻底呆住了。半晌,她才嗫嚅道:“我的……生身父亲?”安氏仰了仰脸,似乎有意遏制长流的热泪。她素来柔弱,常常流着泪为女儿担忧,这副强收泪意的隐忍之态,狸奴从未见过,一时有些恍惚。

  “我告诉过你,你是开元二十五年出生的。”

  “是。”可是,母亲没有说过她生于何地,也没有提过她生父的姓名。

  “瓜州的常乐县,你晓得么?”

  “嗯……”姓康的胡人不论属籍何处,大多以瓜州常乐作为自己的郡望,原本姓康的安禄山亦是如此,因此狸奴听过这个地方。

  “我生在安国,从小随父母来了大唐,住在瓜州,所以算是常乐人。你生父……他是瓜州的胡人,跟随他的父亲在瓜州、甘州、凉州之间往来经商。有时他们也去青海那边,从吐蕃人手里买来金器银器,卖给汉人,也带一些丝绸卖给吐蕃人。你生父他……”安氏又仰起脸庞,眼泪从她的耳边滑过,“他真的很好看。你知道么?他又年轻,又好看,最懂得怎样讨女人喜欢……他就永远那样年轻了。我有时……我有时想,若是当年我就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到了如今,就算在天上寻到了他,我也已经老得可以做他的阿姨了。”

  “阿娘……”

  “那是他第一次独自去青海。他说,这条路他早就熟悉了,况且他都二十岁了,不能总是跟着父亲。他还说,他回来了就娶我。到了三月,瓜州的柳树也抽枝了……我们忽然听说,河西节帅背弃了盟约,出兵偷袭,深入吐蕃境内两千里,到了青海的西边。”

  “他没回来。一直没回来。可是我……我怀孕了。旁人都说他必定死了。两边打仗,一名商人死在路上,多么寻常。就连他的父亲,也劝我另嫁。可我想,我总得寻到他,哪怕是尸骨……我就跟着一个商队,去了那边。”

  “因为两边又打了仗,商队只肯走到凉州,不肯去吐蕃边境。我出钱请了两个人护送,可才走了五百里,就有官军将我们抓住了,说我们是吐蕃派来的贼人……我一个怀胎七月的妇人,怎么做贼?他们不过是见我貌美,想将我献给他们的官长罢了。”

  “官军……官军竟也……怎能这样?”狸奴攥着母亲的衣袖,耳语似的道。安氏冷笑道:“官军又怎样?薛四郎的祖父薛仁贵不就是官军的大将么?什么凌烟阁功臣,什么‘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这世间的人,只会传唱这些英雄故事。可是又有几个人知道,薛仁贵生擒铁勒首领后,坑杀了多少降卒,纳了多少部落女子为妾?我从河西到幽州的路上,曾经遇见一名老妇,那老妇说,她的母亲就是当年薛仁贵纳的铁勒女子之一。薛仁贵根本不曾将她们母女带回长安。

  狸奴呜咽起来。她甚至不清楚,她是为母亲而悲,还是为那个铁勒女子而悲。

  薛四……他晓得这些事么?

  “那么……阿娘你……后来呢?河西……”

  “也没什么可说的。”安氏平淡道,“一个女子,一个有孕的女子,一个没有丈夫的,貌美的胡人女子……还能怎么样呢?我用尽了法子……用尽了女人能用的法子。我求他们让我将孩儿生下来,最后也就生下来了。过了两三年,经了几个人,如货物一般……竟然辗转到了幽州。何千年看中了我……我想,他是一员大将,又是胡人,只要他肯纳我为妾,我就可以少吃一些苦了。他也愿意养你……而且,他也姓何……”

  “我的父亲姓何……是么?”狸奴轻声问道。安氏点了点头。狸奴微微出神,自嘲道:“这件事上,我倒是胜过为辅兄了。”

  今年正月的那个深夜,她和张忠志并肩坐在陛下赐给何千年的宅院门口,谈及彼此的姓氏。张忠志与她一样——也与陛下一样——从未见过自己的生父,亦不知自己原本姓什么。如今她知道了。

  “张将军他是河北的奚人,不会像汉人那样瞧不起胡人,而且他又喜爱你。他娶了你,你就有好多年不必吃苦……”

  这些话,狸奴已经听过许多回了。但此刻她不忍心打断母亲,静俟安氏说完,才问道:“那位出兵吐蕃的河西节帅,士族子弟……是谁?”

  “姓崔,名希逸。”

  “崔希逸么?”狸奴不觉睁大了眼睛。

  杨郎……讲过这个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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