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重修律令、精简各州官署文牍的李林甫之外,前几十年的朝堂还有过另外两位措意实务的宰相。宇文融曾经主持括户,括得流民八十万户,增加朝廷岁入。裴耀卿鼎新漕运,为朝廷节省运费数十万缗。杨炎对这两位前宰相的事多有留心,而崔希逸偏偏既做过宇文融的副手,亦曾协助裴耀卿沿黄河建筑粮仓,又是二十年前的河西节帅,是以杨炎在河西时也留意于崔希逸的事迹。
“可是……”
可是……杨郎讲过,崔希逸当年出兵,是受了朝廷的逼迫啊。他本性仁厚,原本想与吐蕃长久结盟,各自撤去边防,却在朝廷中使催逼之下不得已偷袭吐蕃。因为失信于人,内心愧恨,第二年就病死了。
狸奴脱口说了“可是”二字,又立刻收了声。纵然当年之事并非崔希逸所愿,可下令发兵的人,确实是身为节帅的他。这一道军令之后,她从未谋面的父亲再也没能见到瓜州的柳色,而她母亲的一生再也无法回头。她又怎能为那位节帅辩解,使她的阿娘伤心呢?
“何六,过了年,你就二十一岁了……你年纪大了,又有这么多男人喜爱你,愿意为你出力,你要做什么事,我是拦不住的。想嫁给那个男子,你就去罢,但你若要我点头,那是绝不能够。”
西入长安,唯有潼关、蒲关两条主道。潼关已在叛军掌握之中,杨炎便只能从上党先到绛州,再到蒲州,从蒲津过黄河。蒲关虽当要道,却非常见的山险关隘,而是凭借黄河上的天然渡口所设的关门。自战国时起,历朝历代皆在蒲津置关,以扼控进入关中的锁钥。后魏时的朝廷在古渡上建起了浮桥,相沿至今。大河的西岸和东岸都设了关城把控浮桥入口,而河中间的洲上,还设有一座中潬城,另增一重巡检。
河水挟着吐谷浑故地的悍厉之气,漾着受降城外的如霜月色,卷着五原的凛冽雪意,裹着榆林的边客笳声,自北方滚滚而来。然而那“北方”太远,远得全不可见,杨炎立于大河东岸,只觉得这河水好急也好阔,像是从天上来的。一切的雪意和边声不过出于幻梦,唯有眼中所见的滔滔浊浪,耳中所闻的风雷震响才是真的:什么样的源头能够蕴养出这一种至急至阔的气势呢,这河水必定是从天而降的。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寒气,似乎只在这风浪鼓荡的大河上,才被荡涤一空,留下的是一种纯粹的、清明的,虚空似的冷意。
杨炎给守关的唐军士卒看了文书,便上了浮桥——所谓浮桥,是十余只舟船连成一片,横亘于河面上,船与船由竹笮相连,又有圆木系在船身之间,使船身不至于过分随水流飘荡,过河的人便在船上行走。大河两岸各铸四头铁牛、四个铁人,以维系浮桥舟船。桥上往来的人不少,却没一个人说话,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的,竭力稳住脚步,低头看着脚下摇荡不止的舟船。
——纵是摇荡如此,这浮桥也是黄河上唯一的一点安稳了。
这就是杨炎的除夕。
他并不觉得凄切,只是默然走在浮桥上,默然想着此地曾有过的许多故事,朝代更替之际的故事。更久远的故事他想不起了,但至少,一百四十年前唐国公李渊自太原而来,就是在此处渡过了黄河,挥师直入长安。
大唐的国祚,究竟有多少年?难道已经到了朝代更替的时候?岁暮的霜雪风寒之中,就连杨炎这样务实的人,也难免生出一点幽深的惶惑。到了西岸,守关的士卒又看了一遍他的入关文书。查验之后,他收好行囊,在暮色中回望大河。
东边是他的女郎所在的方向。他的女郎,此时也在守岁吗?
杨炎伸手入怀,摸出一个小小的丝囊,隔着囊袋摸了摸里面的物事。那是她行前留给他的。
那一日他回家时,她已走了。她总是那样果断,那样斩截!房里没有她了,榻上也没有她了。白日里他才将她抱到那张榻上,让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欢,而几个时辰后的此刻,帷帐间唯余一点淡淡的香气,和枕边那一缕才剪下来的褐色长发。
第97章 (97)至德二载正月五日 (上)
安氏亲手裁了两匹独窠绫,缝就一裙一衫,催狸奴穿上进宫谢恩。几日来,她们再也没有谈及杨炎的事,而安氏的行动之间,总似乎存了几分小心讨好的意思。狸奴清楚,这并非因为母亲打算让步——相反,母亲绝不打算让步。这种讨好,实是源于歉意。
这个新年,母女二人都难免心绪萧索,却又都不愿直视这份萧索。狸奴在家待了几日,也想寻个由头出门,恰好衫裙制成,她第二日的上午就穿上了新衣,先去了一趟禁苑,才进了宫城。
她走进徽猷殿的时候,安禄山才用完朝食,殿中尚有马酪和鸭羹的余味。狸奴春夏之际经常入宫,知道他服散后经常服食马酪和鸭羹,借以疗疮补气。此时她嗅着这久违的味道,忽然隐隐感到焦躁。
“吃过朝食了么?”安禄山摸索着将银杯搁在案上,声气甚是温蔼。狸奴觑见他颇有些费力的举动,一时又是不安又是愧疚,低头道:“吃过了。”
“怎么来得这样晚?”安禄山示意她坐在下首的锦裀上。
狸奴没有隐瞒:“方才去了禁苑。”
“禁苑啊。”安禄山循着声音望向她所在的方位,目光却无法凝聚,“我叫人将契苾氏好生葬在邙山上了。”
“陛……下?”狸奴蓦然抬头,嘴唇翕动。
凝碧池宫宴那一日契苾谋刺安禄山不成,中箭身死,狸奴则被张忠志带离宴席,没两日就偷偷动身,去了上党,是以并不晓得契苾的后事是如何安排的。她猜想,契苾刺杀陛下,犯了大罪,必不会有什么真正的葬仪,宫中的人多半是将尸身拖到城外,草草落葬罢了。因此狸奴方才去了禁苑,想要寻一点她的遗物带走,择一处墓地,招魂而葬。
“我听了你的话。”安禄山又说。
如果狸奴细辨他的话声,便能从那话声里听出一丝近于示弱的意味。但狸奴不曾细辨,而况,她也断不敢那样想。她离开坐席,叩头道:“多谢陛下。”安禄山摇了摇头,叫李猪儿热一壶桑落酒:“今日可真冷。何六,你给我讲一讲,那个契苾氏……是一个怎样的人。”
“契苾姊姊……”狸奴怔了一会,又重重叩首。她嗓音发颤,容色却很坚决:“请陛下谅解。我想,她……她恐怕不希望我讲她的事情。”
狸奴去了禁苑里契苾曾经暂住的那间房舍。当日事发突然,凝碧池上混乱不堪,事后也没人想到丢弃契苾的遗物。故而那间屋子一如她离去时的情状,窗下的箧里放着衣物和梳篦,一应物事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狸奴翻看了一番,就见自己送给契苾的几件新衣压在箧底,竟是从未穿用过的样子。她听杨炎说过不食周粟和割袍断义的故事,暗想契苾姊姊大约亦是如此。那么,契苾姊姊必定不愿见到自己将她的事说与她眼中的反贼。
“我是大郎的父亲。”安禄山喝了几口桑落酒,“与我说一说罢。”
狸奴胸口一阵酸涩:“陛下陛下想念大郎君了么?”
坐在上首的人没有回答。狸奴垂着眼帘不作声,脑子里空空的。直到安禄山像是拗不过她似的,缓缓说道:“第一个妻子、第一个孩儿,总归是不一样的。你抱他在怀里,就会忍不住想:他来日会长成什么模样?他喜欢读书还是喜欢刀枪?他能不能娶一个好女郎,生几个孩儿,活到八十岁……”
“契苾姊姊是契苾何力的玄孙女,名叫冬鼠。”狸奴跪直了身子,轻声说,“我初次见她的时候,人人都笑,说我是猫,她是鼠,定然不能相得……但她实则又细心,又温厚,我常想,我要是像她那样就好了……”
“她的心思藏得很深,我……我也是后来才看出一点痕迹。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说……最后却是她收殓了大郎君的遗骨……”
“她这个人,一向是非分明。我做了错事,她便不爱理我了……她只是……她只是到了洛阳之后,问过我一回:‘从来就没有什么侍婢,是不是?’”
“那时我才明白。大郎君在世时,曾经告诉我们,他不想在长安娶妇,以免……以免陛下起兵时,他脱身不及,连累娶来的女郎。他对外人只说,他有一个心爱的侍婢,所以不娶妇……契苾姊姊是信了这话,才……才……才没有……她……”安禄山无声地听完,喝完盏中半杯已冷的残酒,吩咐道:“你扶我到门口。”
狸奴扶着他绕开屏风,到了殿门口。内侍推开门,一股带着些微暖意的风迎面吹了进来。今日是一个大晴天,阳光煦好,天色明净,洛阳宫城又处于城池西北隅的高地上,站在此处极目远眺,几乎可以越过宫城的重重丹楼翠瓦,望见南边的伊阙。到了下个月,宫中和城中便将是一副千门桃李、细草青青的景象。桃李竞开后,还会有落花满春水春水浸红霞,烟柳风丝之中,最适宜的就是在伊阙山上俯瞰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