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安禄山看不见了。
他眼中只有一片蒙蒙的蓝,蒙蒙的白,蒙蒙的红。就连身侧女郎的面目,他也看不清了。他好像已经看不清任何人的面目了。
可他兀自向远处望着。
“陛下……”女郎欲言又止。安禄山的后背还是又痛又痒,仿佛有虫蚁噬咬,不舍昼夜、不眠不休地噬咬。他猛然烦躁起来。他叫这孩子进宫,原本是想叫她陪他说话。可她又懂什么呢?
他仍旧只有他自己而已。
“契苾氏是女人,你也是女人。她尚且知道她的国朝比心仪的男子要紧,你却不知道。”
狸奴垂首跪下,并不辩驳。
“你父亲的头就悬在长安的明德门上。我们对你还不够好么?”安禄山喃喃道。
我们?狸奴不知他所指,只能用力叩头。殿前石砖坚硬,一种冷而闷的疼痛从前额传到颅内,那阵疼痛让她有些发晕。陛下待她以父执之谊,养父待她以抚育之恩,为辅兄待她以男女之爱,河北的亲戚故友待她以乡里之情。
——是这个意思吗?
“陛下对我很好。我只是,这一年来……”她略略抬眸,视野中唯有安禄山赭黄锦袍的下摆。锦上的大角羊纹繁复精细,首尾相依,无穷无尽似的,“不大开心。”安禄山仰天而笑。
二十年沐浴圣恩,二十年雄踞幽燕,十万骑兵步卒,一年天子尊位,十几名儿女,八千曳落河,而此时此刻,他仍旧只有他自己。千重宫阙,残雪寒鸦。他听不见幽州的雁鸣了。
“我对你们……我对你们还不够好么?”
笑声未了,他抓起腰间佩刀,向女郎的脊背砸下。狸奴匍匐在地,并未闪避。佩刀在最后关头偏了数寸,连着刀鞘撞在石砖上,迸出沉重的金铁嗡响,到底没有伤着她。
“关起来!”安禄山喘息着,叫来李猪儿。
“陛下,陛下!何必因为一个孩子这样动气。我带她回去教导一番罢。”
李氏来给安禄山送汤羹,恰巧见到这副情状,连忙劝慰。安禄山不置可否,李氏便将狸奴带回了她的袭芳院。
“李姨,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李氏是孙孝哲的母亲,狸奴是见过的。但安氏性情内敛,甚少与其他将领家的女眷往来,连带着狸奴也不熟悉李氏这种内眷。且孙孝哲与张忠志年纪相近,比薛嵩和她年长许多,平素自然没什么交谊。就连张忠志,她也是到了长安才识得。是故,狸奴在李氏房中坐了半晌,只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觉得你不是孩子了,你该担负的罪责,你就应该担负,任凭陛下降罪,是么?”李氏叫人热了一壶酪。
“是。”方才佩刀砸下来的一瞬间,她不闪不避,似乎存了以此还清陛下恩情的念头。就好像,那一砸之后,她在陛下手里重伤之后……
她就可以走了。她就可以去寻杨炎了。
“其实你也晓得,陛下不会当真打杀你。”
狸奴抬起睫毛,怔怔瞧着李氏,许久才道:“李姨说得对。我……我像……像是……心里料定了,陛下不会真正伤了我。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若说是因为我敬爱他,可是从河北二十四郡,到同罗、契丹、室韦,敬爱他的人有多少呢,我……”
“因为……”
李氏叹了口气,眉间显出三分疲态。那一回她也问过陛下,却未等到陛下作答,她是自己想清楚的。
——因为他的将领们虽然忠诚,可也是为了创业的功勋才一直追随他。因为他的儿子们和僚属们各怀心事,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如今只有你一个人,一心敬爱他,而又对他一无所求。
但李氏没将这话说出口。她与安禄山并无生养,仅有孙孝哲一个儿子。孙孝哲眼下固然受到重用,但日后的事谁也难以预料。她暗想,无论何六娘来日做张忠志的妻室,还是成为陛下的姬妾,都实在是一个值得交好的后辈女郎。于是李氏只是温和笑道:“大约是因为你寻回了安大郎的两块遗骨罢……你这衫子裁得真好,是谁缝的?”
“我阿娘裁的。”狸奴想起什么,“听说孙将军最擅长裁缝,是学了李姨的技艺么?”
孙孝哲精于女工裁缝,这也是幽州军镇众所周知之事。有一回安禄山在宫门口等待召见,衣襟纽扣断落,一时惊慌无措。幸而孙孝哲从怀中掏出针线为他缝好,此后安禄山便更加爱重孙孝哲,经常穿他缝制的衣衫。
“是,他从小喜欢这个。我有时看着他的样子,也有些生气,七尺男儿,又不是拿不动刀枪,偏偏喜欢针线!后来我就不气了,他会裁衣,好歹不至于受冻。”李氏含笑道。
她所牵念的孩儿,七月里受命在长安杀了数十位皇孙、王妃和公主,有的剖腹剜心,有的打破头颅,用来祭奠枉死的安庆宗。狸奴不愿细思这件事,匆促转了话头:“说来,我们河北的武人有的会裁缝,有的会烹制饭食,当真和长安的男子不同。长安的那些文士,可断断不肯拿针拿线……”连杨炎这种肯自己生火拨炭的男子,已经可谓十分罕见了。
“今日你受了惊吓,不如就留在我这里睡罢。陛下赐的这独窠绫与你真是相配,我再给你的袖口补上几朵花,但愿你阿娘见了不要嫌我多事。”
李氏盛情相留,狸奴不好推拒,便答应了。
这一日她心神俱疲,早早就在李氏的卧室里睡着了,却又在不久后被婢女的脚步声惊醒。
“有什么急事,这样慌张?”李氏坐在灯下刺绣,见婢女一脸张皇,微微不悦。婢女望了望榻上睡意朦胧的狸奴,意存犹豫。李氏正要邀买狸奴,便道:“说罢。”
“奴,奴方才去,去寻李猪儿……”婢女咽了口唾沫,“在门外听,听见他……”
狸奴打着呵欠,没有认真听。李氏和孙孝哲是契丹人,李猪儿也是契丹人,私下里交结彼此,互为依托,也不奇怪。然而婢女的下一句话,就令她和李氏同时出了一身冷汗。
“你是说……”狸奴在榻上坐起,“晋王和李猪儿要……”
“好,好像还有严,严相公……”
李氏和狸奴对视了一眼,狸奴低声道:“李,李姨,我们……怎么办?”
“我想一想。”李氏一边思索,一边问婢女,“他们是受了陛下责打,心里怨愤,信口乱说,还是……当真打算刺杀陛下?可曾说了几时动手?”
“奴,奴也不曾听清……”
“不要慌!”李氏厉声道。婢女经她一吓,镇定了几分,回想着道:“奴听见李猪儿说,‘全凭相公做主罢’。严相公就说:‘好。’可见,严相公到了这个时辰,还留在宫里。宫门早就锁了,只怕他们……”
李氏皱着眉头,在室中反复徘徊。狸奴焦灼不已,问道:“李姨,难道不去告诉陛下么?”
“……陛下如今眼疾很重,时时烦躁。”李氏咬紧嘴唇,“李猪儿又是他素来最宠信的内侍,还有严庄……就更不必说了。万一惊动了他们,严庄及时收手,反而向陛下说我诬陷他们,我又无凭无据,到时我倒没什么,孝哲……”
“我去罢。我就说……我就说我白天惹了陛下动怒,此刻想清楚了,听说陛下还没睡,就来谢罪。”狸奴下了榻,裹上袍子。
这个借口不算好,若非有意自荐枕席,哪个女郎会在夜里求见一个男人?但在旁人眼中,何六娘性子烂漫,也做得出这样冒失的举动。这已是最合宜的借口了,李氏点了点头:“你小心一些。”
夜里比下午冷得多,又下起了雪。宫城里很暗,一点点浅淡的月光,三两处飘忽的灯火,洒进这广大的黑暗里,直如几滴清水坠入无边大海。狸奴在积了薄薄一层雪末的路上跑了起来,眼中所见唯有脚下的道路,耳中所闻唯有乌鸦的鸣叫和靴底踩过轻雪的细碎声响。她跑得很急,才跑了几十步,已经逐渐嗅到呼吸里的铁锈味。
好在徽猷殿在宫城中轴上,离袭芳院不过一里路,眨眼间就到了。她望见徽猷殿的灯光时,不觉松了一口气。殿门口没有人,也没什么声音。她想,那婢女约略是听错了。陛下是不是睡了?严庄是宰相,入夜时仍旧留在宫中也很寻常。官员不是常常要留直的么?
但她到底不能放心,在门外脱了靴,一步一步直入殿内。殿内灯光明如白昼,却连一个内侍和宫婢也没有。狸奴的心跳骤然加剧。正月五日,年节未尽,哪个官员会留直?而至于晋王安庆绪……按道理皇子都住在宫城西面的夹城里,这个时辰他怎么会与李猪儿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