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步子变快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赤裸的双足印上莲花方砖的九子莲蓬纹,又掠过红锦地衣的细致纹理,足底所触有时冷硬,有时温热,而她毫无所觉,也不晓得自己出门时忘了穿袜。
后殿也铺着地衣,长长的暗红色一直蔓延到榻边,连着同色的帷帐,半卷半舒的帷帐——不,那不是同色的帷帐。
那是血的颜色。
有很多很多血从榻上流了下来。
帐外隐约立着两个人,可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她踉跄着奔到榻前,双脚踏在一地的鲜血里,然后看见了李猪儿的脸,和他手里的刀。那刀有一大半插在榻上人的腹中,又被他拔了出来。
“陛下!陛下……”她伸手去按安禄山的伤处。
而榻上的人却很平静。气力早已随着血浆一同流走,惊骇、痛苦和暴怒之后,他在即将陷入寂灭的时刻,得到了一点短暂的清明。他又能看清了。
他眼前几乎只有那张年轻的脸。她的头发乱了,蓝眼睛里都是泪水,嘴里说着痴话:“陛下!你别死。你不能死……”
太傻了。
也太像了。
像那些野麃……
营州原野上的野麃。他小时候见过的那些野麃。
那时他几岁?在放羊……是随母亲回到突厥族落里的那一日吗?原野上,一片片的,穹庐连着穹庐……风很大。羊和马的气味……
她还在说傻话。“陛下!陛下!安将军!你死了,我们怎么办……大燕……河北……”安禄山觉得她太吵闹了。他抬起沾满污血的右手,抚过女郎的头顶和鬓发。于是她褐色的长发和洁白的脸颊上也染了血。
“Qizim……”
他说起了突厥话。那是儿时他听得最多的语言。最使他亲近的语言。
Qizim。我的孩子。
“往后……你想做什么事……就去做罢。”安禄山的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死了。
狸奴瘫坐在榻边,直到严庄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拖到一旁。
她望着他们挪开床榻,望着他们挖开熟砖地面,逐渐掘出一个土坑。她望着他们用地上的毛毡,裹住了榻上的尸身。
狸奴站起身,走了两步。那三个人都没有留意。
她猛然扑到安庆绪身边,抽出他腰间佩刀,直指他的咽喉:“你杀了你父亲!你杀了陛下!”安庆绪退了半尺,刀尖却也向前递了数寸,仍旧抵在他的颈上。他瞪着狸奴,放声大笑:“我不后悔。我今日不杀他,来日他立了八郎,我就要死。我不后悔!你动手啊!我是他的儿子!你敢杀我,就杀了我啊!”
狸奴的手颤了颤。她也笑了起来,一字一字道:“安二郎,你要接陛下的位子,也该想一想,大燕的兵将,幽州的生民,肯不肯顺服你。我,何六,幽州人,第一个不服。”
“你……”安庆绪微张着嘴,额头青筋暴起。
李猪儿从后拦腰抱住狸奴,严庄一拧她的臂膀,那柄刀便掉在地上。安庆绪拾起刀,一步一步走近。
“殿下!”李猪儿急叫。
严庄冷声道:“不杀了她,难道等着她泄露今夜的事?”
“她……”李猪儿咬了咬牙,“陛下鞭打你我的时候,何六娘帮过我们好几回。严相公……”
第98章 (98)至德二载正月五日 (下)
“别忘了,我们还要奉陛下为太上皇!连年号也不能改!断断不能教外人知道陛下的死讯。除了陛下,还有谁能约束史思明,羁縻河北兵将!”严庄道。安庆绪听到最后一句,越发恚怒,却又不敢斥责严庄。李猪儿顿足:“严相公!张将军,如今在常山的张为辅将军……万一他晓得我们杀了何六娘,怎能罢休?”
“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道!”安庆绪听到张忠志的姓字,想到父亲信任他远多于信任自己,冷着脸举起刀,“就说她惹恼了我父亲,是我父亲打杀了她!”
狸奴斜睨了一眼面前的锋刃,抬手擦干泪水,抿紧嘴唇不发一言。轻软的独窠绫为刀尖所破,鲜血沁出,浸透了黄色短衫。
“等一下……”严庄皱起眉头,按住安庆绪的手臂,“猪儿说得在理。”
“嗯?”
“张为辅想娶何六娘,无人不知。陛下一向重用他,怎会随意打杀何六娘,令他寒心?她不明不白死在宫里,纵然何万年不在意,张为辅和薛四郎也必定不肯放过。薛四郎依托父荫,资历尚浅,就不必说了,张为辅可是陛下的心腹。”
“那又怎样?”安庆绪不以为然。
严庄暗骂他蠢钝,忍气解释道:“眼下我们须当以求稳为第一要务。常山是要地,西当井陉,他一旦起疑作乱,我们不好应付。况且,我们还要借陛下的威名,辖制那些将领……他是陛下的心腹,又有人望,我们稳住他,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那就暂且关着?”李猪儿忙道。
严庄颔首:“可以。明日派人去何家,说李娘子留她在宫里暂住。”
“都听严兄的。”安庆绪和李猪儿将狸奴缚在殿中的柱子上,又自顾用毛毡包住安禄山的身躯,放进坑里。
——这其实是合于祆教葬俗的。人死时若是时辰太晚,来不及运走尸身,就可以在屋内挖出一个坑穴,将尸体暂厝其中,待到合适的时机,再运往山林间或原野上。食腐的禽兽将尸肉吃尽之后,亲眷才能收殓骨殖。
可是狸奴难道能够相信,他们仅仅是为了遵守葬俗,才这般对待陛下?他的遗体隔着毡罽撞在坑壁上,响声沉闷。那响声很快消失了,只剩下细小土块洒落在毛毡上的沙沙碎响,和殿角玉漏连朝不息的滴水声。
严庄和安庆绪把床榻拖回原位。李猪儿从殿后打来井水,泼在地上,洗刷血污。一盆又一盆井水浸过方砖的莲蓬纹,也漫过了女郎的双脚。那水冰得透骨,她倚在柱上,蜷起脚趾,看着自己脚上的血迹一点点变淡。
陛下死了。他的身躯不见了。他的血就这样被洗去了。
一种极致的、巨大的、铺天盖地的错愕攫住了她,淹没了她。于是她的脸上,也只剩一种极致的冷漠。
严庄洗净了手,喘了几口气。他并非武人,只是一介文士,做了这半天的事,难免有些疲累,捋着颏下长须道:“明日我们先发一道诏令,说陛下病重,命殿下监国。过几日,再发传位的诏令……”他说着话,余光瞟见狸奴的脸色,不觉一顿,目光微转,和她对视了一霎。可她眼里就像没有他们这些人似的,兀自直直凝望着前方。
严庄心中陡生厌恶。他已经决意留着这女郎的性命,但——但她以为她是谁?一匹骜愎的野马罢了!也只有那些粗鄙不文的武人,才喜爱这种同样粗鄙不文的愠羝胡女!偏偏他们得容她活命!他自知不该过于计较一个女子,却仍是忍不住冷笑一声:“我看,何六娘该当欢喜才是。身为女子,只要有男人宠爱,就能受到宽纵。你若是男子,今日可别想活了。”安庆绪和李猪儿同时一怔,不解严庄为何突然对狸奴发难。实则,连严庄自身也未必明白。他这一年来日日受安禄山的责打,如今一朝解脱,整个人七分快意三分忐忑,越发看不得她这般忠纯的姿态。在他眼中,若非有那些男人垂爱,这女郎不过是一缕微贱的尘土。一缕微尘,也要摆出这副对他故主忠心不渝的模样。她使他的快意变少了,忐忑变多了。
狸奴唇角忽而绽开一个笑容。她的颊边犹有几点血渍,那是安禄山临终时的血。血渍在烛影中竟如妆靥一般,将她的笑色点缀得光艳之至,妩丽之至。她抬起睫毛,嗓音脆而凉,宛如洛水上的春冰:“我是女人,你们倒是男人。可你们这样的男人……就连一片云的影子,也承受不住。”
严庄大踏步走过去,一掌抽在她的脸上。
狸奴收了笑容,只觉得荒谬。她竟然在她所亲所爱的河北臣僚之间,体悟到了袁履谦雷海青当日的心境。她没有刀和弓了,言语是她唯一的兵器。一句突厥俗话,就让素来沉稳的严庄失态至此。那种快慰,委实难以言表。
严庄叫李猪儿取来镣铐,锁住她的手足,又将锁链另一端系在榻脚上:“何六娘既然这样忠于陛下,便在这徽猷殿里陪着陛下的阴灵罢。你要是逃走…………”他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开,“殿下和我立时叫何万年割了你母亲的头。”
“严兄,明日的诏令……”安庆绪和李猪儿跟在严庄身后,出了后殿。过了一会,李猪儿又匆匆折返,将狸奴脱在殿外的那双靴子放在她身前的地上,又给她披上一件裘衣。她既没有笑,也没有哭,也没有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