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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121)

  “……何六,不要。”张忠志举起双手,后撤了几步,“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你哪怕……你哪怕对着我,也不要对着你自己。”

  她穿着红裙骑在突厥马上演练“透剑门”的时候,他确乎想要攀折她,甚至蹂躏她。艳阳里的蔷薇花,高山下的大宛马,谁又不喜欢呢?可是此刻他只感到痛楚和暴怒。无论他多么钟情这个女郎,他们都不该以这样的法子将她送给他。他们所摧压的,恰是他最为看重的。张忠志取过那柄匕首的刀鞘,弯腰搁在距她三尺处的地上,又退回原位,示意她自己去拿:“你先歇息罢。等你愿意讲了,再给我讲当日的事。”

  “也没甚么不愿意讲的。”狸奴收刀入鞘,却仍旧攥着刀柄。她坐倒在氍毹上,抹了把脸,缓缓讲述那一夜的始末。“我不怪李猪儿。你知道吗?我也不怪严庄。”

  “不怪他?”

  “严庄随陛下起事,但他的父母和阿弟仍旧留在沧州。所以景城长史李暐为了鼓舞士气,把他们捉起来杀了……就是去年春天的事。这些天,我想来想去,也能明白严庄的心思。事到如今,他就算有‘从龙之功’,可一家也只剩他自己了……比起陛下,他自然更相信他自身。所以他才教唆安二郎弑杀陛下,借此将河北的人事握在自己的手里。”

  她思虑越清晰,语调越平静,张忠志就越发躁怒。这一个半月,她在洛阳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但是我还是想杀了他。”最终她说道。

  “好。”张忠志望了望门外,“你有陛下用过的旧物么?”

  狸奴清楚他的意思,低眸看着裙角:“没有。”她的裙裾那一夜染了陛下的血,可是后来也被洗去了。

  张忠志怅然摇头:“幽州在史思明将军手里,我不好派人回陛下的幽州旧宅。那么……就用汉人的礼俗?”

  “可以。”狸奴疲倦道。

  “你歇息一下,过两日……”

  “就今夜罢。”她又抱住膝盖,蜷成一团,“我想……早一点……”

  到了黄昏时分,张忠志借口何六娘肠胃不适,叫厨下熬了粥,盛在一只小小的两系壶里,放入革囊。至于酒水,则是官署中常备的,唾手可得。他装了一壶酒,狸奴从马厩边取了一束干净的生刍,两人就各自上了坐骑,带着一队亲兵出了州城。

  临出门时,偏将张阿劳把张忠志拉到一边,低声劝道:“虽然近来井陉口没甚么异动,但天快黑了,将军此时出城,不大合宜。将军你一身安危,关系重大,不如……”

  “放心。”张忠志摆手,径自扬鞭而去。张阿劳微觉无奈,和旁边的高宁对视了一眼。王没诺干走了过来,瞧着那一队人马的背影道:“大约是何六娘忽然起兴,要他陪着走马罢。”副将们无人不知自家主将的心意,闻言唯有苦笑。

  一行人到了州城西侧的官道上,抬头便能望见绵亘千里的太行山脉。以崎岖幽深得名,“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的井陉隘道,地奇关险的土门苇泽二关,皆隐于西面的山峦之中。但在这恬淡的仲春暮色里,没有那些崎岖和幽深。他们见到的是温郁的霞光,嗅到的是浅浅的花香,还能听到鸟鸣和一点点稀疏的虫鸣。连那起伏的山势,在霞光里也温软了许多。

  张忠志择了一处山口,叫亲兵们停在半里外。山口有两树杏花,已谢了一小半,花瓣像雪一样铺了满地。两人取出酒和白粥,放在地上,又将那束生刍摆在旁边。

  ——白粥生刍,路隅奠祭,确是中原旧俗。无论胡人还是突厥人的设祭之俗,都终究要有遗体,或者,至少要有死者的旧物。按照突厥风俗,亡人生时乘过的马、穿过的衣,都可用来设祭。可偏偏他们一件也没有。

  他们更不能宰杀羊马,以刀嫠面。纵然常山一郡俱在张忠志掌握之中,可是安禄山的死讯足以震荡河北,不能轻易宣布,他得瞒着手下的军将。

  两个人,一碗粥,一壶酒,一束生刍。这一场告别,也就是这样了。

  两人跪坐在树下,半晌无言。生刍在春夜的风中轻轻拂动。粥渐次冷了,而酒从未热过。直到花瓣落了满肩满袖,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张忠志才道:“何六,我恐怕只能为陛下哀恸这一夜。”

  今夜过后,他要反复思虑的,就该是河北的来日与他自身的来日了。

  “我有时觉得,陛下死了,安二郎……我们不如投降大唐朝廷算了。”黑暗中,他听见女郎倦怠的声音。

  “如今么?还不至于。”

  “也是。长安朝廷的官员,都是一些世家子弟。满朝的人都是亲眷,他是我的外甥,我是你的姊夫……他们哪里懂得河北。”

  “我不全是这个意思。”张忠志道,“安二郎虽没甚么才略和手段,但他毕竟近来大赏爵禄和官位,也安抚好了不少将领。史思明固然不会一直为他所用,但近来的形势也不算太坏。今日才到的军书上说,唐军在潼关那边小胜后又大败,死了一万余人,仆固怀恩抱着马头才勉强渡过渭水。而太原……我军虽然不利,但也是因为安二郎将史思明叫回了幽州。否则,我军四路兵马围困太原,太原必难自保。”

  “那我们就先等着?”

  “你是怎样想的?”

  “我不知道。”她的话声很轻,有一缕似哭非哭的调子,“我有时觉得怎么样都好,有时又觉得怎么样都不好。长安的人不懂河北,可是河北的人,也不见得就对河北多么好。一定要选的话……我还是愿意要河北的人来管河北。”

  而张忠志其实在走神。他的眼眶有些潮润。他忆起雷海青临死时的脸容,陛下手上的银指环和腰间的玉带,也忆起那一柄摔作两半的奚琴。

  “为辅兄……常山有多少兵力?”

  张忠志稍稍回神,遏住脑中那些无谓的思绪:“不到一万。”

  “不管怎么说,你得保住你手里的这些兵马。”

  “我晓得。”

  不消她说,他也明白。他们这些将领,原本还在随着陛下打天下,此时却只想先行保住自己手里这数千兵众,委实是一件卑琐可悲的事。

  “我这人一向不聪明。可是我猜,好歹……你应该是和我一样,希望河北好的人。你是这样的人罢?我没有看错你罢?”

  她的话里既有哀恳,又有信任。他猛然羞愧,沉沉地应了一声,摸出火石点燃风灯:“我们该走了。”

  他们各分了一碗酒。一片花瓣落进酒碗里,狸奴没有拣出来,举起碗一饮而尽:“要是陛下的遗骨能回到幽州就好了。我有时候也生他的气,但想到他独自睡在那里,又觉得他可怜。”

  第102章 (102)至德二载二月二十九日至三月十五日 (二)

  从山口回城有六十里的路途,他们回到官署时已是二更过半。张阿劳等裨将听得张忠志归来,暗自松了一口气。狸奴自去后堂休息,而张忠志又回了正厅,翻阅历簿,点检常山守军的春衣和口粮。

  虫声从浅绿的窗纱中透进来,墙边的铜漏壶里水滴声声,是周遭仅余的声响。他翻了近半个时辰的文书,才倚在凭几上歇了一阵。他想到,幽州就在几百里外,但他已经又有年余不曾回过家乡了:如果不是因为同是幽州人的何六来了常山,他也不会记起此事。他此时应该将心思放在常山的府库和驻军上,但……

  “将军。”亲兵走入堂中,说后衙一名婢女求见。

  后堂的婢女殊少来到前衙,行止间颇见拘谨,低眉垂目道:“张将军,何六娘她不,不肯睡。”

  “不肯睡?”

  “何六娘坐在帐中,既不言语,也不睡觉。妾等问她是不是怕黑,要不要在帐前留一盏灯。她说不怕,叫我们不必在意。但她就是不,不睡……”

  “将房里的炭火烧热一些。她要甚么,都给她。”张忠志皱起眉,“你们没问过那两个洛阳来的宫女么?”

  婢女听他语带责备,吓得一抖:“妾,妾等问过了……那两个宫人说,她在洛阳宫里时便是这样,夜里不睡,过了五更,才能睡两三个时辰……”

  张忠志略一思索,起身往后堂来。狸奴在帐中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刻下了榻,披上外袍,扬声道:“我很好,为辅兄不要忧心,回去罢。”

  他立在门前,一眼就能望见狸奴袖里那柄露出了一二寸的匕首。昏黄灯光里,她的目光灼人,眼下和双颊的阴影比白日里更深。他停在门限外,解下腰间的佩刀,扔到她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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