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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120)

  他语调平缓,却略略加重了“你”字。杨炎不知父亲此语到底是出于对狸奴的讥讽、对逆贼的厌憎,还是出于对独子性命、杨家血食的关切。他无从分辨,只道:“到了那样的关头,儿子自然跟随父亲。”

  “我已病重若此,你不必……”杨播没有说完,一拂袍袖,进了堂屋。杨炎立在一地落梅之中,拧紧了眉头。父亲秉性要强,自那封家书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言自己病情危笃。日暮涂远,人间何世!山河阻绝,飘零离别。叛军就在五十里外,他暗暗盼望狸奴不要来了。于她而言,彼处难,此处亦难。官军难,叛军亦难。这人间,竟无一处不为难。

  而狸奴仍旧系于徽猷殿中。

  窗外的寒气换了淑气,寒鸦换了新燕。她听到了檐边积雪消融滴落的水声,初生的小黄鸟微涩的歌声,春风拂过婆娑柳枝的柔柔声响。她也听到了安庆绪在某处殿院中继位时的乐声,殿后宫人们几不可闻的议论声,阿史那承庆在徽猷殿前求见太上皇的争辩声。

  她实在已经不晓得今日是何月何日了。她只晓得,阿史那将军所求见的人,就沉睡在丈余外的地下。

  有两个人走进了后殿。那脚步声不像是宫女,但她也懒得抬头,直到他们停在她面前:“何六娘。”

  是严庄和李猪儿。

  严庄来回打量窗下抱膝而坐的女郎。李猪儿拨了两个宫女服侍她的衣食起居。故此她虽受着羁缚,体态清减,面貌倒还算整洁。她倚在阴影里,低垂着睫毛,不发一言。月余不见,这女郎竟安分如斯,温驯如斯。严庄既感错愕,心底却又隐隐满意。她终于像个女人的样子了。他轻咳一声,说道:“你回河北去罢。”

  她动了动嘴唇,仰头望着他。那仰头的姿态越发令严庄满意,以至于他没有再斥骂她:“常山的那位起了疑心,你回去替陛下和我安抚他。你要是告诉他太上皇已经崩逝,那也没甚么干系。但如若你有心煽动他或者史思明,叫他们联结别的将领起兵勤王,便要先想一想你的母亲。”

  “我替你们安抚他……”狸奴重复了一遍严庄的言辞。她好些日子不与人交谈,口齿一时不甚清晰,说得很慢:“就是……你们用我安抚他?”

  她脑中空空的,实则并无嘲讽之念,几乎只是凭着本能答复,可这话听在严庄耳中,辞锋甚是锐利。他也不明白,为何这突厥野马一样的女郎总能激起他的怒意。他们即刻就要将她送走,不宜在她身上留下伤痕。因此他忍住了殴辱她一番的恶念,嗤笑道:“是。你是我们用来安抚他的财货。所以你要尽责。”

  “一定要这样吗?”她又问。

  严庄厌烦她这副恍惚的神态,转身走了。李猪儿走近了两步,低低道:“这一个月,外头的好多将领听闻太上皇传位陛下,都暗中打探洛阳这边的事情。陛下不安,便给他们都加了官爵,封史思明将军为妫川郡王,做范阳节度使,又叫牛廷玠将军去安阳,薛嵩协助牛将军……张将军不知如何听说了你入宫后再没出去的事,大约……是他洛阳宅第的家仆通了消息罢。或许,他得知你没有出宫,再想到太上皇传位的日子,就猜到了甚么,遣人来问陛下,问太上皇是否安好,也问到了你……”

  狸奴安静听完,仍是神游物外的模样。李猪儿又道:“你回了河北,不必担心你阿娘。只要你不去鼓动军中的人,严庄不至于害你阿娘,我也能尽力替你周全……”

  “一定要这样吗?”她又问了一回。

  李猪儿叹道:“回河北不也很好么?比在洛阳好得多。”安禄山攻入洛阳后的这一年,他时时捱着鞭伤,时时忍着痛、悬着心,惟恐自己明日就死在斧钺之下。哪怕安禄山已死,他照旧无法喜爱这座城池。

  狸奴又不说话了。她转眸,看着地砖上的莲纹。睡在这些方砖下面的那个人,从前既是她心中的神祇,又是她与杨炎之间最大的阻障。可她此时才发觉,他其实也是她最大的凭恃。陛下虽然生她的气,虽然想将她嫁给他的假子,可从来没有真正逼迫过她。如今他死了,她孑然一身,立于她素所亲近的河北臣僚间,而这些臣僚将她当成一壶美酒,一架云母屏风,送去安抚起疑的将领。她旧日里视他们为父执、为兄长!他们一定要这样吗?

  李猪儿见她不答,对宫女道:“给何六娘洗脸换衣。你们两个跟着她去常山,路上好生服侍。”

  “常山到安阳五百里路,也不算远。薛四郎到了安阳,可要用心协助牛将军募兵。”张忠志叮嘱道。安庆绪对他未有调令,他仍是常山太守兼五军团练使,而薛嵩则被调往安阳,今日动身。他送薛嵩到了城外,两人并辔缓行,又走了一段路。

  “是。”薛嵩回头,望了一眼城中那座高峻的雁塔,“安阳虽不如常山与井陉口这般险要,却也在往来的大道上,我必定不敢懈怠……我军上月才围了太原,眼下李光弼多半不会出井陉偷袭,但为辅兄也请小心。”

  “好。”张忠志道。

  “这几个月,我向为辅兄学了许多事,感激敬佩之至。”薛嵩在马上一叉手。

  张忠志不由笑了:“我比你多活了几年而已,当不得你的敬佩。”

  薛嵩脸上一红:“从前因为为辅兄爱慕何六,我对你有些成见……而今看来,抛却此事的话……我已将你视同我的兄长了。”

  张忠志不料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犹豫片刻,才道:“九月里我最后一回面见太上皇的时候,他说,何六是我的软肋。”

  “太上皇……唉,不晓得洛阳那边怎样了。守在羊肠坂的人说何六回了洛阳……可这傻子一向没心没肺,也不给我写信。”薛嵩摇了摇头,“我走了!”

  第101章 (101)至德二载二月二十九日至三月十五日 (一)

  天宝十二载正月离开幽州后,狸奴便不曾回过河北——就连天宝这个年号,也仿佛是前世的事了。燕赵之地稍冷于洛阳,然而时序之回斡、物候之推移,倒不比洛阳迟多少。车骑北行,路旁的山峦间桃花灼灼有光,杏花映日如霞,梨花千树堆雪。马后是春光,马前也是春光,能令她暂且忘却身后更远处的洛阳。

  她是随着洛阳的赐物到常山的。其实每年各州入京应举的士子、献给朝廷的乐工艺人,依照惯例,都要与地方的贡物一同去往京师。她四年前离家到长安时亦是如此。可是这一回,她分外觉得羞耻。她尽可以如财货一般被送到长安,却实在不愿这般回到故土。当她在常山郡署的正堂中见到神态震愕的张忠志时,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了看左右的人。张忠志怔了一下,连忙遣开亲兵和仆从,急急问道:“何六,你怎么……我不晓得你要来。你……”

  他从书案后站起,疾步走近。在他焦灼的目光里,她终于张开嘴,小声道:“陛下……陛下死了。”

  她哭出了声。自从陛下死去的那一夜之后,她就没哭过了,如今骤然哭起来,眼睛又胀又痛。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他们用来安抚他的赐物。严庄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是此时此刻,她还能和谁讲这件关乎河北来日的大事,还能在谁的面前为陛下而哭?他毕竟是陛下收为假子的奚族勇士,是与她同声同气的河北武人幽燕儿女。

  “安二郎……杀了陛下。”她又说。

  张忠志握紧了拳,停了数息,又逐渐松开。他的唇角微弯,带起一个冷冷的笑:“果然如此。”

  “你……猜到了?”

  “我猜到了一些。这一个月,洛阳那边传了那么多道乱命……”张忠志仰了仰头,一时失语。最后他只是喃喃道:“他怎么就死了。他怎么……这么早就死了。”

  他多日来强自为之的镇定,在她的热泪面前冰泮雪消。她渴望一个可以放肆流泪的契机,而他统兵数千,坐镇井陉,日日忧心,同样渴求一个契机,一个让他能够卸下甲衣、露出一点惶恐的契机。

  陛下死了。他也害怕。

  狸奴哭了一阵子,忽又觉得没意思,举袂擦泪。她抬手的姿势有些奇异,张忠志这才瞥见她袍袖口那一段缚住手腕的绳索。他的惶恐之上,又添了愤怒:“严庄这个……”他拔出腰间佩刀,又恐刀刃太长,转而取了书案上一柄裁纸的匕首,割断绳索。她接过匕首,分别剔断两手上的绳结:“多谢。”

  “我……”她这句谢使张忠志哑然。他探手欲抚她的后背,不意她退了半步,刀尖对准了自己胸口:“你我都晓得,我为何会到常山来。可是为辅兄,你别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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