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粮转运,委实是一难事……”
医者为杨播看诊已毕,新帝与杨炎仍在堂中谈话。杨播独自候在堂外,忽见院后转出几个女子。走在前方的那个女子上着瑞花纹轻黄锦衣,下着红罗泥金裙子,衣饰华贵,显然不是嫔妃便是贵主。杨播一望之下,立时依礼避让,不料那女子径自走了过来:“你是杨处士么?”
“是,臣杨播。”杨播不知来者是谁,微一低头,叉手为礼,斟酌着应了。那女子立在他面前,打量了一阵子,蓦然道:“处士患的是肺病罢。”
杨播抬眸,只见那女子眉眼炽艳,微陷的双颊上却施了厚厚的脂粉,全然看不出原本的面色,唇上亦涂了鲜红的口脂。他丧妻多年,又无内宠,不大识得时下妇人梳妆的式样,只以为女子施妆本来就是如此:“娘子是……”
“我姓崔。”那女子道,“我是广平王妃。患肺病的人往往话音喘促,咳嗽气短,脸色白而身子发寒。如今我见处士脸色不白而反赤,想来病灶已深。”
这一番言辞堪称逾矩,但杨播并无不快。一则,皇室为君,他为臣,本就无从计较;二则,对方说了这几句稍长的话,吐字之际气息短惫,语音嘶塞,恐怕也……难怪她厚施脂粉。但他是守礼之人,身为臣下亦无窥测皇室女眷病候的道理,只再次叉手道:“王妃英明。御医说,臣的病象,是心之乘肺,火之克金,乃十死无生的大逆之象。”
“人说肺病多因躁扰嗔怒而得。可是处士你在山林而不在朝堂,如何……”崔妃嘴角挑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没有说下去。
此际的情景令杨播觉得古怪。他在长安的友人很多,从前也曾听过这位郡王妃的骄悍之名。而眼前的女子,姿态谈不上骄恣——或许是因为她所倚仗的杨家兄妹都已伏诛——言辞却唐突而无序。
“杨处士。”一个锦衣青年从院外走了进来。那青年神容清正,年齿与杨炎相若,笑意爽朗:“我和王妃都记挂着一件事,今日见到处士,就想问一问。”
崔妃退了一步,脸色稍显僵硬。杨播方欲叩拜,李俶扶住他:“处士是受过我祖父征辟的人,又有疾在身,不必多礼。”
两人彼此又客气了几句,杨播道:“大王与王妃要问的,是……”
“哦……”李俶笑起来,眉间却又带着两三分赧然似的,“故左武卫将军何弘靖家的女郎,素受王妃怜爱。逆贼起兵以来,王妃再也没见过何家女郎,不免牵念……”
杨播眉心微蹙。李俶只作未见,又道:“我见过令郎两回,十分欣赏他的容貌才略。去年在灵武见到令郎的时候,他还说尚未娶妇,我想,他只比我小一岁,如何还未娶妻?当时匆遽间未及细问,今日见到杨处士,便想问一声,令郎与何氏的婚事怎样了。”
“大王、王妃容禀:臣唯有炎一个儿子,独子娶妇,实是大事。臣不敢不好生酌度,量其家世,考其德行,才能无愧于先人遗训。”杨播语意刚直,几乎丝毫未留情面。
崔妃侧过脸,冷冷望着院侧柳枝上一丝淡黄嫩芽。李俶摇手道:“杨处士不要多心。我们断无插手臣子家事之理,亦非催促杨处士,不过问一问罢了……我还与王妃说,待何氏出嫁时,要为她备一份妆奁。”
“是。”杨播颔首,转而看了看正堂,“犬子无才,得蒙陛下垂问,臣真是担心他言行失当。”
李俶道:“陛下见令郎器识不凡,一时谈得兴起,也属自然。朝廷毕竟正在用人之时……正月里陛下刚传了一道敕令,招抚西京的叛军。”
“是么?臣近来有病在家,尚未有幸闻知这道德音。”
“我还记得其中几句:‘或率徒侣归顺,或以一身来投,官军皆舍其罪。如能转杀逆党,兼以兵降,当加厚赐,非止免戾。尔无反侧,朕不食言。’”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叛军中人,只要肯归降朝廷,陛下便不追究既往之事?”
“是。”
杨播沉默片刻,拱手道:“陛下圣德,洽于人心,必能诛灭逆贼,克复两京。”
李俶自以为他这番行事颇为得体,孰料他们才转到后院,崔妃就连连冷笑:“我私下里做的事,原来大王都知道。何氏籍书上灵武长史的官印,看来也是经过大王疏通的了。”
“我……”李俶气结,只觉她不可理喻,“别忘了,灵武长史是郭子仪!就算他一直领兵,不管官署里的事,可他的印哪里是那么容易用的!我好意帮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何至于……”
“大王不去禀告陛下,说我协助逆贼,反而要来帮我,这又是甚么道理?”
崔氏素来跋扈,往日也常与他争吵,却不会像近几月这般,话少了许多,然而字字尖刻,森冷入骨。李俶一阵阵头晕,简直有些怀念当年那个飞扬娇纵的崔氏:“何氏一个女子,虽然是叛军中人,又能掀起甚么风浪?你瞧她顺眼,想为她略尽心意,我拦你作甚?还说甚么告发你……这是人做的事么?崔大,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第100章 (100)至德二载二月十九日 (下)
他嘴唇颤抖,眸中血丝密布。崔妃心底某处泛起一点柔软的酸涩,稍稍走神。下一刻,她便用力将那种柔软压下。她似乎觉得,就这样愤恨着、僵持着死去,也没甚么不好的。她早就没有父亲了,如今也没有母亲了。她总归要留着一些恨意,守着一份锢见,才能熬下去。
“我阿舅、阿姨与胡虏谋反,我当然也是凶悖恶逆之辈。如此说来,我确实应当感谢大王,若非我嫁为李家妇,当日必定也与我母、我姨一样,死在马嵬坡了。”
“你……”李俶仰天吐了一口气,再度低下头时,却瞥见她脸颊上厚重的脂粉。窗外春阳乍暖,淡金的光透过初萌的柳枝,投在那一层铅粉和胭脂上。他无法窥见,那一层铅粉下面,她的脸色究竟是惨白的还是赤红的。他忽然就不再生气了,哑着嗓子道:“你好生将养罢,不要总是动气。”新帝驻跸的行在,是扶风郡守的官署,总共不过五重院落,他不能不放低声音,“父亲听信李辅国的话,已经将建宁赐死了,你晓得的。建宁死了,我……我不希望我身边又有人受害……”
“大王!王妃!叛军到了大和关,距雍县只有五十里了!”一名内侍疾奔入门,满脸惊惧。
“甚么?大和关?”李俶绷紧了身体。
内侍急切道:“就在今日上午,叛军大将安守忠突袭武功县。郭英乂将军大败,脸颊教叛军的箭矢射中了……王思礼将军也退到扶风。安守忠向前逼近……”
李俶匆匆出了后院,大步走向正堂。堂中的李亨寒着脸,沉声下令:“全城……不,全郡戒严!”
杨炎见状,便即告退,李亨自也无心再留,杨家父子出了官署回家。
“你见机很快。”父子二人进了院门,杨播停在堂前的一树梅花前,随手挼弄薄红的花瓣。逐渐西斜的阳光里,二月中的梅花已有了些衰败的意味,凑得近了,就能看出一种比前些时日更红更艳的色泽,熟透了似的。然而时下的梅花,红者少而白者多。是以,杨炎脑中浮起的,也是几句与白梅相关的诗。
——梅花如雪柳如丝,年去年来不自持。初言别在寒偏在,何悟春来春更思。
他掩抑思绪,淡淡道:“父亲是说……”
“陛下方才还在讲论‘以两军絷其四将’的策略,意图以郭子仪一人牵制安守忠田乾真二人,转瞬间安守忠却打到了五十里外。你固然说中了,但此刻你若再留在陛下眼前,陛下必然反而觉得刺目。”
“也不尽然。”杨炎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隐约闻得院外的巷子里,武候们急速奔跑、传令戒严的脚步声和喊话声。他将梅瓣擎在掌中,细看花蕊:“陛下根本就不想依照那条计策来行事,也没想过舍近求远,去打幽州。他正月里才发了招抚西京叛军的诏令,自是打算先行收复两京。那条计策大抵是他亲重的谋臣所献,他不愿断然拒绝,且又有些疑虑,才会问计于我一个声名不显资浅年轻的在野之士。我不过是顺着他的心意说了几句罢了。”
杨播沉吟数息,点头道:“也是。”
“父亲不要劳神想这些了。天还冷,回房歇息罢。”杨炎丢下那片花瓣,伸手搀扶父亲。
杨播骋目极望天际流云,轻声问道:“倘使叛军当真打到这里,那个女子能保你活命么?”